墨菲斯的苍穹下(6)
作为塞涅尔,他疲惫到了极点。但他知道只要熬过漫漫长夜,在天亮之后,疲惫就会随着艾希曼议员走出家门的脚步而消失。
凌深显然对这件事非常气愤,他发自内心地痛恨自己被这些追逐权力的人摆布。之后三天,塞涅尔几乎没有在家里见到过凌深。
Alpha很早就出门了,回家也是在深夜。他在竭力避开见到自己的妻子。那一张美丽的脸在他的眼中似乎比战场上的生死存亡还要令人胆战心惊。
塞涅尔也知道他怎么想,因此什么都没说,也没做,沉默地接受着这种刻意的冷落。其实对于这个Omega而言,被自己的Alpha冷落也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差别只在于程度的多少而已。
不过家里的气氛再差,在公众场合下,凌深依旧会配合塞涅尔,扮演好一对恩爱的夫妻。
举办接收仪式的那天,塞涅尔和凌深一起去基金会。他们一如往常地在过去的路途中保持着缄默,没有任何言语或眼神的交流。而下了车的那一刻,凌深尽量不让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很差,塞涅尔的嘴角则挂上了优雅的弧度。如同去陆军总参谋长家的晚宴那天一样,凌深向塞涅尔伸出胳膊,Omega温柔地挽上自己的Alpha丈夫。
克莱蒙斯晚他们一些到,从车上下来时周围围满了记者。
这位身材高大的Alpha有着艾希曼家族标志性的金发碧眼,长相无比英俊,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由于出身世家、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克莱蒙斯浑身自然流露出一种俾睨一切的尊贵气势。
塞涅尔和哥哥长得很像,故而他的相貌较别的Omega来说,并没有那种柔美的气质,反倒看上去更加高傲凌厉。正因如此,即便已经结婚且年近三十,墨菲斯依然有不少Alpha明里暗里对他示好。征服柔弱而美丽的东西对这些人来说太容易了,久而久之,对他们来说除开生理上的本能也没多大意义。但征服高高在上又美丽的东西,那种乐趣并不比追逐权力的厮杀来得低。
Alpha们乐此不疲,谁都想成为在凌深中校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丈夫外第一个拿下塞涅尔的人。塞涅尔深知这些人在想什么,他慷慨地给予每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一种暧昧的错觉,却不会让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Alpha真的碰他。即便他的丈夫似乎对他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兴趣,塞涅尔依旧保持着对自己丈夫的绝对忠诚。
接受完记者采访后的克莱蒙斯朝着这对夫妻走过来,礼貌地向凌深伸出一只手:“凌中校,好久不见。”
“艾希曼博士,好久不见。”凌深礼貌地回复。
“哥哥。”塞涅尔对着克莱蒙斯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却被直接打断。
“仪式结束后一起用个晚餐吧。”克莱蒙斯朝他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你一起吃过饭了。最近真的太忙了,我也需要时间和自己的弟弟聊聊天。”
塞涅尔知道克莱蒙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和他交代,等不到之后专门抽空去找他。虽然当着凌深的面直接把这个丈夫排除在外其实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可他和哥哥谈论这些政治把戏也必然不能让凌深听到。
“好。”塞涅尔硬着头皮应下了,转而看向凌深,“抱歉,亲爱的,今晚或许要把一些时间留给哥哥了。”
凌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不咸不淡地说:“和哥哥见面本就是应该的,没关系。”
镁光灯下的艾希曼兄弟并肩而立,无论是地位、身份还是相貌,都足以称得上墨菲斯政坛最耀眼的存在。
在仪式上,克莱蒙斯对着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作出了一段非常精彩的发言:“我怀着谦卑与自豪的心,感激所有联邦军人为维护人类的自由、尊严和生存的权利所做出的伟大贡献。我们对于一个和平稳定且人人能够自由追求幸福生活的未来抱以最大程度的希望和信念。同时,联邦政府也将承诺,与全社会以及各个行业一同竭尽全力,帮助退伍军人适应脱下军装后的各种过渡生活,尽力解决他们面临的各种压力源,帮助他们重新建立和进一步强化融入正常社会生活的能力。”
“此外,我还想说的是,退役军人只是着这些人共有的一个标签,所有人都会对他们的卓越功勋感到敬佩,他们也同样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豪。但在‘退伍军人’这一共同身份之外,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和这个社会上的其他所有人一样,多元而丰富。我希望所有的雇主都能去除对退伍军人单调的刻板印象,在看到他们的其中一员时,把ta当作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人。”
克莱蒙斯讲这段话时,凌深就作为基金会负责人站在他的身旁,没什么表情。
在记者的镜头下,他只是看上去对这个话题十分严肃,但事实上他感到万分恶心。
他无法容忍人处于悲惨的境况之中还要被套上合乎情理的辞藻,服务于一个完全不真诚的政治目的。那么多像他一样从战场上带着永久的伤痛退下来的人,是没有生存权力的。他们的存在已经在克莱蒙斯抑扬顿挫的话语中化为了一个实用的符号,在丝毫不了解战场残酷的、生活安逸又富有同情心的民众面前构建了一幅让所有人能够在其中为自己的良知欣慰的虚假图景。
而回到现实中,这些可怜的人因为伤残和心理疾病,无处不承受着畏惧或是嫌恶的目光。他们被视为畸形的野兽,而非和这个社会中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的存在。他们身上有杀戮后残留的、洗不掉的鲜血和腐肉的气息,天然地驱逐着一切其他生灵。所谓的勇气、伟大和荣誉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这个社会中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凌深努力封闭自己的感官,不让那些令人作呕的话语传到自己的脑子里。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尽职尽责地扮演好作为塞涅尔·艾希曼的丈夫的角色。
冗长繁复又毫无意义的仪式结束了,通用技术工程的钱也很顺畅地到账。他都能想象到,明天艾希曼兄弟操控的记者和媒体会写出怎样振奋人心的报道。
但冷静了几天后,他也不得不承认塞涅尔有一句话是对的,他确实需要这么一笔钱。这笔慷慨的资金足以帮助他扩大基金会的规模,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
尽管艾希曼兄弟在这件事上利用了他,但客观上也真的帮到了他。
他目送克莱蒙斯的车载着那对站在墨菲斯中心的兄弟扬长而去,然后坐上了家里的车,让塞涅尔的司机送他回家。
难得自己在家吃饭,他心里竟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
塞涅尔几乎每一天早上都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只要他外面没有工作应酬,他那个忙碌的妻子都会尽量回家和他一起吃饭。这是他们之间除了Omega在发情期的时候上床外为数不多的夫妻独处时光。虽然餐桌上他们也是沉默的,没有人说话,自己吃自己的,但偶尔也会给他一种婚姻独有的温情的错觉。
有时候他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塞涅尔,是会用有些羞怯又倾慕的眼神望向他的Omega,还是在墨菲斯搅弄风云的艾希曼议员。妻子的形象对他来说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塞涅尔的一切,他的容貌、言语和举止,手段、名声和地位,都如同一层可以轻易替换的皮囊,让他感到陌生又可怕。
人在独处的时候总是容易陷入遐思的陷阱。心如磐石般冷酷的Alpha也是。
凌深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塞涅尔的时候,他跟着精神状况已经不太好的父亲去拜访了身居高位的老战友。事实上是艾希曼将军邀请他们去的。
在那栋古老而宏伟的别墅中,他见到了刚刚分化成Omega的塞涅尔,一个美丽到令他心颤的十六岁少年。那时候他已经从军校毕业,通过了陆军最难的特种部队考核,即将进入一线作战部队。未来被消磨得不成形状的心在第一次见到塞涅尔这么美丽的存在时,怦怦直跳。
年轻的Omega用一种羞怯又倾慕的眼神隔着一点距离望了他一眼,然后长长的睫毛落在了宝石般的蓝眼睛上方,塞涅尔轻轻喊了他一声“凌深哥哥”。他的脸都红了。
这或许是他唯一和塞涅尔有关的美好记忆。
战争最擅长的就是肢解一切和美好有关的事物。在枪林弹雨中,在死亡的阴影下,他无暇再去想起这种脆弱的美丽。残酷的战场让他明白了一击就碎的美丽是毫无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