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41)
礼部侍郎张休之出列:“启禀王上,西戎使者已至皇城,和亲一事恐怕要早做打算。”
他们主张和亲不是没有道理,十几年没打仗,一个公主能解决的事,没必要大动干戈。
进言官员觑着帝王脸色谨慎开了头,见对方并无不悦松了一口气:“……还请王上决断。”
“并肩王以为如何?”
徐琮狰看向鳌冲,语气不明。
鳌冲转动扳指的手一顿:“和亲之事自古有之,西戎使者已至宫中,可见诚心。”
徐琮狰未置一词,缓缓将视线放到徐流深身上:“世子。”
朝堂气氛骤然紧张。
这对父子古怪地对峙,良久,徐流深缓缓掸走了衣袍上灰尘。
“自君父建都幽州以来我朝从无败绩,徐氏血海坟场上立国。一杆战旗癫狂.插.遍九州四海,十年来边境安稳,盖因震慑犹在。”
徐流深语气平平道:“再问一万遍,儿臣的答案也同样。”
父子对视。
徐琮狰忽然大笑出声。
他笑声止,俯身,沉沉道:“十八年,寡人教你的东西——只有这些?”
……
徐流深回到明光殿时已至深夜。
和亲之事僵持,西戎虎视眈眈。工部来要银子造甲胄弓弩,礼部来人请示。官员调动,地方征税,开年科考主审官待定……都要逐一商议。六部官员,野心和能力成正比,要敲打要平衡,要拉拢要规训。总有数不清的事,让人烦不胜烦。
姜王将他留下了一会儿。
徐流深走得很慢,华丽衣袍上象征权势地位的孔雀纹饰从头到脚,缠绕全身。重重乌黑夜色之下,王杨采见他唇色透出冷沉的、冰凉的意味。
王杨采替他掌灯,劝道:“殿下不若服个软。”
徐流深仰首望向层层宫阙之上堆叠的砖瓦,无声而讥诮地笑了一声。
他背影在幽红宫灯照耀下拉长成一道修长模糊的影子,灰蒙蒙,看不大清——王杨采这才惊觉,他或许是长大了。
徐流深忽然问:“本宫的母妃,她是什么样的人。”
深宫中的日子一日重复过一日,旧人死去,新人进来,循环往复。她们各有各的娇艳,各有各的才艺。有的容貌顶尖,有的温柔小意。
姜王并不是沉湎美色的帝王,这些千娇百媚的人得不到宠爱,便枯萎在宫墙中。
得到了帝王宠爱也不见得是好事。
王杨采需得花些功夫才能记起那个女子,但他仍然摇头道:“奴才也记不清了。”
徐流深于是不再问。
他长到如今,只问过两次,一次是对“母亲”这个词有概念的时候,另一次是现在。王杨采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放低声音道:“王上不希望您如此。”
檐角宫铃撞击作响。
徐琮狰希望王朝未来的主人强大,冷血,薄情,没有软肋。徐流深按照他的要求长到十八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母妃他没有,不问为什么人人都有朋友他没有,也不问为什么人人可以放纸鸢他不能。
他课业繁重也觉得难以忍受,在漆黑一片的禁闭室中也觉得害怕。他想让人来给他开门,可周遭静得可怕,没有活人的声音;他饿得吃掉一小截桌腿,很多乌鸦在外面盘桓;他第一次杀人时也做噩梦,喷涌而下的血溅满全身,洗也洗不干净。他一直在溺水,永远睡不着,蜷缩在床榻一角睁眼到天明。
小孩不知道。
他渐渐不爱说话,一声不吭承受徐琮狰剖开他筋骨的刀,摊开模糊血肉,露出森森白骨,再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自愈。
徐流深露出厌倦的表情:“本宫知道该怎么做。”
他和姜王的分歧不在于和亲或是打仗,这场仗一定会打,只是以什么借口。
姜朝缺一个打仗的借口。
他应该让徐韶娩服毒,嫁过去后死在西戎边陲,借公主之死开战,一举北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
刺骨寒意从脚底升起,王杨采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讷讷不语,终是道:“殿下与六公主,原也没有什么情分。”
徐流深站定,远处元宁殿淹没浓重夜幕中。他看了看,答非所问:“是么。”
整座姜王宫密不透风,叫他也觉得透不过气了。但从来如此,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什么在和亲一事上固执,仿佛退让就会失去很宝贵的东西一样。
是了,他和宣敏,真要说也没有什么情分。
王杨采默然,陪着他在黑暗处站了许久。
直到一串凌乱脚步声传来,打破寂静——
“不好了,公主不见了!”
“紫宸殿呢?”
“没有!”
“皇太后那里?”
“没有……”
“还不快滚去找,想惊动王上和世子吗!”
“……”
“大胆!”王杨采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太监,斥道:“看看你面前是什么人,也敢冲撞!”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在地上磕头:“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小的不是故意的……”
“公主如何了,你且说。”王杨采道,“从实道来。”
六公主不见了。
宫中乱了套。
谈善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湖边上吹风,他吃得多有点不消化——好吧也不是,就是睡不着。
他脑子里一刻不停在想徐流深到底是怎么死的,鳌冲?看起来不像。有个很悖论的点在于鬼告诉他自己死于太师鳌冲之手,而鳌冲如今成了并肩王。
这对父子对鳌冲的态度也很有意思,徐琮狰给他地位权势是为了安抚当年随他稳固江山的众多将士,但并肩王这样的名号明升暗贬,架空了鳌冲所有实权。自古帝王枕畔不容他人安睡,证明他早对鳌冲有所忌惮。
十一跟着他,暗处可能还有隐卫。
谈善把外衣往草地上一铺,躺在青青草地上。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远处夜幕浓青,与繁星弯月相接的地方生出朦胧的月晕。
“没有,公主不在这儿。”
“那会去哪里?”
“还不快滚去找!”
谈善捞着长衫回头望了一眼,提着灯笼的宫人焦躁地来来回回走动。他眉心抽动了一下,问:“六公主不见了?”
十一心思重重地说:“公主当真可怜。”锦衣玉食十几年,要跑到举目无亲的苦寒之地。
和亲之事一出宫里倒有些流言,说王上铁血手腕。
这深宫里各人有各人立场,公主的母妃心疼女儿,兵行险招,企图令无情帝王回心转意。她掌上明珠的女儿,千辛万苦养到如今,不管如何也要拼死一搏。
嘉统四十二年,年仅十五的宣敏公主殁西戎。帝怒,王世子率兵北上,灭周边十一国。
湖水在月光照耀下泛起涟漪,谈善站了会儿,并不开口。
他从不对古代人行事做任何对与错的断定,他少时读书,很能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
姜王是君王,前朝国事冗杂,臣子后妃儿女众多,更新换代还快——他在宫里见到人未必能想到对方是谁,久而久之所有人在他心中都变成工具化的符号:文臣为他出谋献策,武将为他卖力打仗,后妃为他繁衍子嗣……你能指望他有君臣之情和儿女私情?他要做君王,心思就该放到政见大局上。
做九五至尊没有想象中容易,也没有想象中自由。他很害怕徐流深变成姜王那样的人。
谈善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看到一条无形的沟壑,横在他和徐流深之间。
世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世子,是天下人的世子。
“你又在想什么?”十一看他半天不说话,没忍住问。
谈善:“在想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场梦,梦如南柯黄粱,总有醒来的那一日。”
“总归做梦的时间不算长,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