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强推](四)(2)
程潜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说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他好像丝毫也不在意这话将自己一并骂了进去。
唐轸看了他一眼,说道:“来人好像是白虎山庄的,你不去见一见么?”
程潜漠然道:“他们庄主自己都装死,来找我做什么?”
唐轸:“好像还有天衍处的拜帖。”
程潜脸色蓦地一沉:“天衍处来人一律打出去,再有不识相的,让他们有来无回。是改天还是换日与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韩渊出身扶摇派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到时候他们还想置身事外么?
不过严争鸣一直昏迷不醒,程潜也越来越焦躁不安,唐轸没有去触他的霉头,不再提这个话茬,上前将一缕神识探入严争鸣内府之中。
那位方才还满口“清心寡欲”的程大仙立刻微微往前探了探身,问道:“怎么样?”
唐轸好一会没有吭声,程潜已经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几次三番想发问,又唯恐打扰他,自行都咽了回去。
好半晌,唐轸才收回神识,十分细心地将严争鸣的手拢回了被子里,他面色凝重,微微迟疑了一下。
程潜:“唐兄?”
唐轸:“我看……你还是将你师兄和师妹他们一起叫来比较好。”
程潜一时间呆在了原地。
他从未感觉心口这么冰冷过,像是有人将他的胸口掏空了,塞了一把经年不化的冰渣,冷得鲜血淋漓。
大概五雷轰顶,也不外乎如此了。
唐轸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小友,人间终有不顺意,也终有悲欢,你清心寡欲了半天,难不成还看不破么?”
“不……”
程潜才吐出一个字,声音已经劈了,他有些茫然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要上前一步,脚下却没站稳似的踉跄了一下,目光缓缓落在了严争鸣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唐轸觉得他的眼圈红了——可是……一块玉也会哭么?
天劫未曾撼动过的目光,也会慌乱么?
可他形如崩溃只不过片刻,唐轸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潜的眼神已经蓦地坚定了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先不告诉他们,唐兄,你博闻强识,一定有办法。无论怎样都行,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你要让我一命换一命都没问题……”
唐轸打断他道:“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这要是被你师兄听见了,非得先一剑劈了你,再劈了我。”
程潜用一种近乎逼人的冷静盯着唐轸道:“我能将聚灵玉练成肉身,只要你给我指一条路,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唐轸直直地回视着他,程潜的目光没有一丝犹疑。
“上穷碧落……下黄泉。”唐轸忽然低低地将这话念了一遍,继而,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小友,世间师门情义深厚,固然是佳话,可也少见深厚成你们这样的。”
程潜不动声色道:“此地叫做‘扶摇山庄’,不叫‘世间’。”
“剑神域里面有多少步步惊心之处,你我这些局外人都体会不到,”唐轸不再纠缠方才的话题,说道,“他刚刚出锋,境界尚不稳定,就遭到心魔,已经是十分凶险,又擅用禁术——锁仙台上一战,你可看得出他强行拔高了多少修为?”
程潜道:“我也不比他高明,看不大出,只能大致估计……至少是一个境界。”
唐轸道:“不错,这好比借高利贷,他这是有借无还,剑神域中一步千里,反噬起来自然凶险。”
程潜立刻反应过来唐轸的意思:“所以只要他的真实修为短期内追上借来的部分,就可以减轻反噬之痛吗?我的真元全可以给他,大不了我再去练一百年,反正天劫这东西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唐轸闻言愣了愣,继而不由得失笑道:“你当真元是碗饭,想拨给谁就拨给谁么?别说你不是剑修,就算是两个剑修的真元也不一定能相融。”
唐轸说到这里,叹道:“他若是想要过这一关,除非在肉身崩溃之前能身入‘入鞘’境界——可你该明白,修行一事,厚积方能薄发,连善走捷径的魔道尚且无百日之功,何况他是个每进一步必经千锤百炼的剑修,绝无外物能助他修为,你我这些外力能做的事很有限,你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
程潜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第74章
十州山下,严争鸣内府真元第一次反噬的时候,他是真不想活了。
一个人要是肉体痛苦到极致,他起码还能晕过去,严争鸣自己虽然能痛快地晕过去,元神却得一直醒着,和暴虐的剑气一起被困在摇摇欲坠的内府之中,既不能反抗,也不能逃跑——他内府中不但真元一片紊乱,还有一条困龙锁撞出来的含着煞气的裂口,全靠他那伤人伤己的剑气堵着。
他只好苦中作乐地沾沾自喜地想道:“看不出我还挺厉害的。”
然后下一刻,他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挺厉害的一剑。
剑修的元神与剑气能合而为一,自然是同出本源,在他自己反噬的内府里,哪怕被扎成筛子也死不了。
比较要命的是,他混乱的内府中不但有剑气,还有时而起伏的黑烟,正是他那遭瘟的心魔。
此物刀枪不侵,无孔不入,时而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一旦逮着他的元神,就要上前狠狠蹂躏一番。
先将他拖进幻境,谆谆诱导,让他一时心想事成,给他好一番搔到痒处的撩拨,等他刚要小心翼翼地沉溺下去,那幻境立刻风云突变,有时幻化出师父,有时是面如冰霜的程潜,有时干脆是他自己,统一的神情与动作,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一声:“畜生,无耻!”
他这一分神,不免又要挨自己一剑,身与心一同痛苦不堪。这过程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严争鸣痛苦地被自己剑气穿透,面前程潜的幻影还向着他横眉冷对,那是个什么滋味?
刚开始,严争鸣心想:“活什么劲?自爆内府算了,一了百了,反正我是个无耻的畜生。”
随即,他又每次都能艰难地清醒过来,想起以他的修为,一旦自爆内府,周身二十丈以内的人都得非死即伤,只好忍了。
他对着面前程潜的幻影苦笑道:“你啊……就算有一天要害死我,我大概也只能自己躺下了。”
心魔听了,感觉该形象似乎没有达到既定用途,于是十分机灵地摇身一变,变成了严争鸣自己的脸。
严争鸣立刻变脸,嫌弃的将脸扭到一边:“你就算了,还是自己上一边死去吧。”
久而久之,他被虐习惯了,心里反而升起了求生意志,心道:“我要是真死了,门派怎么办?师弟们怎么办?让小潜也感受一回我这一百年的痛苦么?”
最后的念头一冒出来,严争鸣忍不住跃跃欲试地幻想起来——要是他就这么陨落在这里,程潜会因为伤心欲绝而永远记住他么?虽然确实很痛苦,但一想起程潜以后无论是修炼、飞升,都甩不脱他的影子,严争鸣居然还有点呲牙咧嘴的小激动。
不过他激动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心魔会时而跳出来提醒他是个无耻的畜生。
又过了一阵子,严争鸣发现元神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了。
他知道这并不是个好兆头,元神越是虚弱,越是会被身体同化,也因此会接管身体的一部分六感,听见声音,代表他的元神快撑不下去了,然而尽管这样,第一次听见真正的程潜的声音时,还是激动得差点被剑气从天灵盖穿到脚心。
虽然可惜的是,很长一段时间里,程潜不怎么说话——哪怕他一直都在。
最啰嗦的是水坑,严争鸣第一回知道原来小师妹有对着什么“东西”自言自语的毛病——她每次都以“大师兄,虽然我知道你听不见”作为开头,然后喋喋不休至少一炷香的时间。
从她嘴里,严争鸣知道自己回到了扶摇山庄,也知道程潜居然将他带到了小竹林,一直不眠不休地贴身照顾,乃至外面的局势和动荡,严争鸣都通过她事无巨细的描述知道了个详细……相比之下,李筠就无趣多了,只会对着他唉声叹气,偶尔抱怨几句。
只有偶尔唐轸来看他的时候,严争鸣才能如饥似渴地听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开口说上几句话。
结果就听见了很关键的一段。
姓唐的说要给他准备后事的那几句,严争鸣全然成了耳旁风,他嗡嗡响的脑子里来回晕眩,终于只剩下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这一句。
仅这一句话,一直在他周身萦绕不去的心魔纷纷褪去,仿佛被他的痴呆似的傻笑吓飞了,四下翻腾的黑气顷刻间受到了神秘的重创,可怜巴巴地黯淡了不少。
“我的出息呢?”他神魂颠倒地想道。
可惜反噬的剑气不受影响,一剑将他那物我两忘的元神给钉在了原处,严争鸣的元神虚弱地趴在越发动荡的内府中,轻轻叹了口气,苟延残喘的想道:“没白疼他,唉……我可以瞑目了。”
就连他自己也没留神,内府中困龙锁撞出来的裂痕竟然缓缓地愈合了一些。
扶摇山庄小竹林外。
水坑怀里抱着一把古朴的剑,正是程潜那把霜刃。
程潜被绑到锁仙台的时候,霜刃被杨德成拿去了,之后混乱中辗转落到了白虎山庄手上,白虎山庄派人来示好,便将这把谁拿谁倒霉的凶剑送了回来。
水坑在小竹林外转悠了不知多少圈,时而变成人,时而变成鸟,尾巴上的毛都快被自己揪光了,也没想出应该怎么进去开这个头——头天唐轸从这里离开,派人给李筠传了信,说让他劝劝程潜,想开一点。
李筠心里可能是有什么不好的感觉,自己不敢来,便将她推来顶缸。
万一真有什么……水坑从树梢上跳下来,站在那兀自发了一会呆,胸口突然后知后觉地弥漫开一股派遣不开的苦闷。
大师兄动辄发作她,比什么都不好伺候,可她真的没法想象要是没有大师兄会怎样,只是一个隐约的念头,水坑已经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小竹林中的院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了,水坑猝不及防,正好撞上了出门的程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