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三维牢笼(107)
我点点头,沉默地坐在自己的炕头抽烟。从外屋洗完手回来的姑姑看见了,一下就从我手中抽出剩下的半截烟。
“……”我抬头愕然地望向她。
她也一愣,随后不好意思地把烟还给我道:“平时总在学校看见学生偷着抽烟……没忍住。”
我勉强笑笑道:“在学校当老师啊,挺好的。”
“行政岗,不算老师。”姑姑说完,室内又陷入寂静。她四下看看,瞧见桌上的电脑后,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道,“奉予啊,这边住得习惯不?晚上……能睡着觉?”
杜奉予颔首道:“挺好的,晚上睡得很安稳。”
姑父也问他:“那你打算在这边干点啥啊?”
“先种地吧。”杜奉予道。
姑父听完反问道:“种地?你城里的单位不要了?你领导前两天还往家里打电话问你啥时候回去呢?”
“你转告他我不回去了。”杜奉予淡然道。
我敏锐地嗅到话语中的火药味,不敢抬头参与他们一家的谈话。见手中香烟仅剩个烟头,便继续吃起袋中剩余的面包。
姑父不悦道:“那你那大学白念了?我花好几万给你买的房子就在那空着?你别是跟我说你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嗯,我在电话里就说过了。”
“你要说想休息休息,那可以,在这呆半年都可以。但你要说再也不回去,不行!”
杜奉予对他爸的怒火视而不见,依旧不温不火道:“爸,小事可以随你的意,但这事我希望你别插手,你没权力决定我必须在哪生活。”
“我怎么没权力?我是你爸我怎么没权力?!”姑父瞪着眼睛,把桌子拍得砰砰响道,“谁花钱给你养这么大?谁给你买房子?你要什么我没给你买?你要买这……这叫什么?电脑是吧?一万多块钱,你一年都挣不了一万块钱!我有没有权力?”
“姑父,您别生气了……表弟,你去外屋帮我倒杯水去。”我满头冷汗,简直想用脑电波告诉杜奉予闭嘴。
虽然我也和他吵过几次架,但他和我吵架时情绪都很激动,从没像现在这样一脸波澜不惊、但张嘴就能撅死人地说话。我哪知道他还能这么气人啊……
杜奉予从窗台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盒牛奶,插上吸管后放到干噎面包的我身边,嘴上还不停道:“爸,老人刚去世,我和表哥都很难过。你要执意在这种特殊时期跟我闹不愉快,那我只能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这怎么是你的房间?你才回来多长时间这就成你的房间了?”姑父怒极反笑,指指杜奉予又指指我道,“你姓杜!人家才姓柯!”
“我和表哥在一起了,这当然就是我的房间了。”杜奉予面不改色道。
“噗——咳!咳咳!”我猛呛出一口奶,随即剧烈咳嗽起来。杜奉予伸手替我抚背顺气,我一边咳嗽一边用眼角瞥见姑父的脸由青转黑。
“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姑父怒极。
杜奉予继续道:“我知道,所以您以后就别干涉我的生活了。”
姑父难以置信地看看杜奉予又看看我,最后勉强挤出个笑对我道:“老大,杜奉予是不是胡说八道呢?!你是哥哥,姑父信你的!”
我心中苦涩,却依旧边咳嗽边点头道:“咳咳、他是胡说的!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有什么好胡说的,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杜奉予在一旁火上浇油道。
姑父眼睛都气红了,姑姑也震惊至极,两人听杜奉予说完,又扭头来看我有什么表示。
我疯狂摇头,连炕革下的桃色小卡片都翻出来抖搂给姑父看道:“他瞎说的!我喜欢女的!”
姑父看见卡片上的裸体美女时微微松了口气,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就定格在那堆卡片中间某处不动了。杜奉予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诧异过后便勾起嘴角暧昧地笑了。我见他们神色诡异,也茫然地低头看向炕上的卡片,果然瞧见裸女卡片中间还掺进一张裸男卡片——或者说,杜奉予的裸照。
“……!”我顿时一巴掌拍在那照片上,不敢再抬头看姑父他们的反应。心说完了,杜奉予的照片怎么总出现在不合时宜的场合!
半晌,姑父颤声对杜奉予道:“……你给我出来。”
杜奉予把手纸递给我,随后就要转身跟着姑父出门。我连忙拉住他嘱咐道:“等你姥爷的白事办完,你就跟你爸妈回去吧!可别胡说八道了!”
他却反过来安慰我道:“没事,我一会就回来。”
说罢,他迈腿走出偏屋,失魂落魄的姑姑也踉跄地跟出去。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情复杂至极。
二爷在窗边看了半天热闹,等那仨人出去后,就默默坐到我身边道:“你爷是笑着走的,挺好,他操心你这么多年终于能松手了。”
我苦笑,听见院子远处传来模糊的争执声。杜奉予和姑父两个男人的声音低沉不清,姑姑偏尖的女声却清晰入耳。她要么‘老杜!老杜!’地警告姑父,要么就‘别气你爸!’地教训杜奉予。
二爷跟着听了会,低声对我道:“一会等你这表弟回来,他要是告诉你他不得不回去啥啥的……你就跟他断了吧。以后和我修道,我也不算后继无人。”
“好。”
院子里的三个人吵了一刻钟才陆续回来。姑姑和姑父直接去了主屋,杜奉予独自回了偏屋。二爷见状起身说自己先回家了,明早再过来。
我将小卡片塞回炕革下,看着杜奉予一声不吭地上炕铺被就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有。”杜奉予将自己的被褥铺到我的旁边,随后坐在上面望着我。
我硬扯出个笑脸问:“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他叹息道:“其实也不算坏消息。”
“没事。”我点点头躺下,心里已不想再继续听下去。
“我没有爸爸了。”
“…………”
我瞠目结舌地望向他。可事已至此,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困惑道,“你想也知道他们接受不了,何必告诉他们?”
“他们早晚都得知道,趁现在年轻知道了至少气不出病来。”杜奉予道,“其实这样也好,以后不会有人再来打扰我们了。”
爷爷的葬礼办得简简单单,甚至没请人哭丧开席。
我一直是麻木的,给爷爷套寿衣时没哭,把爷爷抱进棺材里时没哭,给爷爷的棺材钉钉子时没哭……直到将最后一锹土撒到爷爷的坟包上,看着昔日的亲人变成一块冰凉的墓碑时,我才恍然若失地流起眼泪来。
我的心好像被挖走一大块肉,连同爷爷的遗体一起埋在了地下。此时胸腔里空空荡荡的,呼呼的冷风直往里灌。
杜奉予时不时抬手为我擦眼泪,全然不顾他爹阴沉的目光。而我不得不阴暗地说,自己从杜奉予与家人的决裂中汲取到了温暖。他自断后路的行为简直正中我的下怀。
姑姑与姑父在爷爷下葬后的次日清晨就走了,期间依旧拒绝与我们交流,连饭都是各做各的,各吃各的。
杜奉予见他妈把他买给我的排骨炖给他爸吃了,气得要把冰柜拽到偏屋来。我连忙说算了,那是你爸你妈,本来就是客人,人家远道而来吃点排骨有啥过分的。你这胳膊肘可以适当往我这拐,但也不至于拐到这种地步。万一给你爹气疯了,他要送我去见你姥爷咋整。
杜奉予笑着说那他就学祝英台,到时候跟我一起化蝶。我没吱声,心说你个节肢动物化个鸭子蝶。
姑姑临走前偷偷给杜奉予塞了卷钱,让他有事打电话。杜奉予抢冰柜的骨气在收了钱以后就消失了,很温柔地安慰了他妈几句给人送走了。回头就解了钱上的皮套坐炕边数钱,说我们又可以坐吃山空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