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种(168)
护士们在他身边身边走来走去。
他被透明的宽带扎在手术台上。带子扎得很紧,在苍白的皮肤上勒出深深的淤痕。
……1-pt麻醉剂测试完毕。
……二级神经反应。
……磁电流调整一下。
无影灯白蒙蒙的光外,穿白大褂的人和诺森议员站在一起。他们的声音都很远, 远得像隔着玻璃从另一个世界传来……1-pt麻醉剂出现神经反应,暂时找不到合适的试剂……还用用什么麻醉, 刀子切上去都不会有反应……穿白大褂的人辩解了一句什么,被粗暴的咒骂打断,那婊.子不知道跟什么佬生的杂种,怪物一个, 老子养他做慈善……
粗俗的咒骂, 冰冷的仪器播报。
冷白的手术灯光照在瞳孔里, 实验体睁着眼睛。
细密的睫毛框着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水银镜一样的虹膜印出手术刀细亮的尖光。人影在实验体身边来来往往,没人看见束缚带下的恐惧。
“……好吧,”穿白大褂的人退让了,“一号机械臂启动。”
封闭雪白的空间外,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影走来走去,金属机械启动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间回响。
强光照射着的银瞳溢出了恐惧的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了到这里,手术台和世界隔了一层冰冷的玻璃。在死寂的真空里, 那些手术仪器逐渐靠近……他苍白的指尖颤抖地抓着金属台面,咽喉里无声地滚动着一个自己没有意识到的依赖。
神经手术的刀刃落了下来, 在刀刃细而尖利的疼痛里, 那两个音节涌过很早前就被割断的声带。
学长……学长、学长……
学长
“若若, 若若。”
柔和的冷光源下, 律若银色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钟柏的手指又冷又僵硬,呼吸都像是冷的。他紧紧地握着律若的手,低哑地呼唤他,唯恐漏过律若任何一丝变化。距离阿布雷斯给出的最有可能苏醒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十分钟,这十分钟的每一秒,都如长达一个世纪的苦熬。
那两弯银睫颤抖着振开的瞬间,钟柏的呼吸几乎停滞。
“……学长。”
律若的声音又轻又哑,微弱得像是幻觉。
钟柏的泪水夺眶而出。他低头,将额头抵在律若额上,喉骨僵硬,声带沙涩,如同灌了无数冷冰的坚雪,连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低哑喃喃:“律若……若若……若若……”
灯光落进瞳孔。
模糊的视野印出熟悉的身影。
学长的黑发坠在脸侧,白刺刺的灯光逐渐褪去。
律若的睫毛缓慢地扇动了一下。
药物效果还没完全过去,他反应还有点慢,有点迟钝,只是听到学长的声音,手指轻微动了一下,习惯性想去抓学长的衣角。钟柏将他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得就像生怕碰碎了他。被熟悉的清冽气息裹住,神经末梢的刺痛好像减轻了很多。
“学长不在。”律若怔怔地。
白炽灯的影子停留在他的瞳孔里,他枕着钟柏的肩,焦距还落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实验室,那张手术台。
疼。
可学长不在。
“不会了,不会了,以后学长都在,”律若清瘦的脊骨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烙着掌心,钟柏紧紧环着他,压着声音里的哽意,一遍又一遍道歉,一遍遍亲吻律若的银发。
律若瞳孔中的怔愣渐渐散去,他枕在学长的肩头,环住学长的腰。
眼皮还很沉重,神经充斥着强烈的疲倦感。
理智告诉律若,应该继续休息。
可律若强撑着,不想再次昏睡过去。
……不想待在那里。
熟悉的无法判定的奇怪故障再次产生。
那个白茫茫的空间没有学长。
不想待在那里。
学长的手覆上眼睛,挡住光线:“别怕,学长陪你。”
在钟柏轻柔沙哑的声音里,律若的意识不知不觉慢慢向下坠落。
钟柏将失而复得的小机器人紧紧抱在怀里。就像十几年前,将律若正式带回鸢尾庄园的那一晚一样,钟柏摸着律若的银发,低哑地哄他。律若的睫毛轻颤着,一点点往下垂,最终轻轻地覆在白皙的肌肤上。
他睡着了,睡在学长的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回到那个刺目的空间。
————
在名为“律若”的个体逻辑里,所有与他有关的社会个体,都在他的逻辑里有着清晰明了的定义。
可新元1062年,十一岁的律若被没有任何关联的学长从乌烟瘴气的权欲场带回家。那天晚上,年长他三岁的钟柏环着他,将他护在怀里,哄他入睡。他抓着学长的衣角,分析不出到底该在逻辑层里给学长编写下什么定义。
他不知道学长领自己回家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学长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待自己。
他只是删删改改,怎么也算不出来。
于是,在他逻辑层最深处,只有一行最简单也最特殊的备注:
[学长]
钟柏,是律若的学长。
最重要最特殊的学长。
————
律若已经睡着了。
钟柏调暗床头灯光。
他侧着身,一手环着律若的肩,将人紧紧搂在怀里,另一只手与律若十指相扣,一刻也不敢松开——在律若苏醒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在死亡里复生,又很快因律若疲惫的休息陷入到无边的梦魇里去。
他在患得患失的恐惧里分不清那一声熟悉的“学长”和律若短暂的苏醒到底是真的,还是他疯狂前夕的幻觉。
可他舍不得律若忍着疲惫和他说话。
哪怕是幻觉里的律若也舍不得。
钟柏靠着律若的脸颊,轻轻地以律若的呼吸来计数光阴……律若活着,钟柏可以为他从任何地狱里爬回来。可没有律若,那钟柏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漫长的等待里,超巨星转过了黑夜白天。
霞光被跳跃点扭曲,落到银色的星球表面时,律若终于再次醒了。那两弯银色的长睫轻颤两下,慢慢睁开。
钟柏笑起来。
他亲了亲律若的眼睛:“早安,我的律先生。”
律若的精神明显比昨天好很多,他睫毛扇动了一下,轻轻说:“早安。”
钟柏克制着患得患失之下想要将律若揉进身体的渴望,顺着律若的耳廓,往下又轻又柔地吻他,在亲吻中求证他的存在。
律若还记得漫长的沉眠里白色的冰冷空间。于是他抓住了学长的手指。
手指被抓住,钟柏哑声问:“若若?”
律若计算了一会儿,认真地:“要抱。”
……学长不在。
学长说疼要告诉他,可在那个空间里,学长不在。
律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问题。那是遇到学长前的事,学长当然不可能在那时候的手术室里。可能是药物效果还没过去,也可能是故障太久,他总会遇到这种混乱的、无法按逻辑运行的时候。
他就是莫名地想和学长在意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