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军服系列09:水华之巅(19)
凌卫刚毕业时在全联邦范围内受到的追捧和关注,只是极微小的发端。
真正扯动命运之线的,是凌卫在正T极一号防线上,那狂意绽放、悍勇绝伦的一跃,是凌涵在当时当刻,驻步在凌卫号控制台前,决定让前线战况向联邦民众直播的一个决定。
从那一刻开始,命运女神的身姿越发妖娆。
高位者徐徐步下神台,忽然变得有血有肉。
为了联邦,王族可以献出最珍贵的水华星,可以让最尊贵的皇太子成为军人,可以让自己的鲜血,滴落大地。
为了联邦,指挥官可以一马当先,孤身杀入敌阵;上等将军可以慷慨远征,血洒战场。
生命的可歌可泣,让人们如痴如醉。
即使遭遇水华星这样沉重的灾难,即使在战局上已将绝望,仍有一名老将伍德挺身而出,决然面对帝国将近四千艘战舰的军团,甯死不退一步,最终把敌人赶回老家!
不过话又说回来,伍德这倔强又勇敢的老头儿,虽然救了军部的急,其实也让军部犯难。
按照军部权力世袭的潜规则,平民背景的军官到了准将级别就是末路,功劳再大,资历再老,也无缘窥探少将之位。
可这次伍德的战功非同小可,而且全民瞩目,难以隐瞒,更加找不到借口打压。
一旦论功,就要行赏。
难道要让军部百年来封闭的上层,出现一个完全平民背景的家伙?
眼看着王族连龙血哀悼这种争取民心的压箱货都使出来了,军部不得不认真考虑此消彼长的后果,掂量了一番民心所向,最后下了令人惊讶的决定——打破规则,晋升伍德。
而且既然决定晋升,就索性大方点,做彻底点,免得升得不上不下,让评论家们又抬出军部打压平民军官的话头。
于是,又一件意味着老制度正在发生改变的大事发生了。
上元1774年,伍德终于凭借在正T极一号防线立下的大功,摘掉了头上戴了整整十年的准将帽子,连升两级,跃升为中将。
整个军部中,唯一不靠任何背景、关系、血统,靠着真刀真枪,一滴血一滴汗拼杀过来的,中!将!
这件事,对联邦军队中千千万万的平民军官,具有激励性的意义。
这次战役中,跟在伍德身边一同抵死抗争的军人,自然也水涨船高,或多或少地受赏。
至此,皆大欢喜。
联邦在欢呼。
联邦军队在欢呼。
联邦人民,也在欢呼。
伍德在正T极一号防线的胜利,和王族的龙血哀悼仪式,成了两针效力惊人的强心剂,极大地稳定了水华星之难后联邦的惶惶人心。
联邦善良的人民,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蹊跷、交易、斗争、阴谋,他们只感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生死与共的暖意,高高在上的军部,优雅骄傲的王族,毕竟在最要命的一刻,和他们同在。
不明真相,有时候,也是一种冥冥注定的幸福。
谁也不知道,军部慷慨大方的赏罚分明,只是利益衡量后的结果。
谁也不知道,王族忽然宣布的哀悼仪式,不是因为慈悲,而是因为一份冰冷的杀意。
谁也不知道,当联邦上空回荡着欢呼时,有份参与其中的某个人默默继续着他的逃亡之路,背负着家族的存亡和数不清的未愈伤口,怀里揣着,深沉的,深沉的,责任与爱……
「是个好地方。」凌卫打量周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意地平躺下来,尽量舒展四肢。
管道里没有光源,一片漆黑,空气污浊不堪,可以躺的地方又窄又脏,背部被僵硬的金属硌得一阵阵难受。
不过,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去计较环境?
只要可以藏身,就是好地方。
凌卫计算着,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可以在这里呆上至少两天。
从电视里看见女王陛下的哀悼仪式讲话后,凌卫就离开了旅馆。
他知道自己的威胁算是奏效了,有王族这么一搅和,又是拿了水华星灾难做借口,军部再怎么不高兴,也必须给王族一点面子,在仪式结束前,暂时延迟各种非相关前线的军事会议。
麦克交代的事情,算是完成了吧。
接下来,所有精力和体力,都花在逃避追捕上。
头几天还偶尔住个破旅馆,买点东西,但很快,伯沙星上对他追捕的力度就加大了,到处是搜查的人,凌卫猜想,大概那架藏在沙漠的半残损的黑鹰战机,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让人搞不懂的艾尔。洛森。
到底要有多变态的执着,才能这样锲而不舍。
自己明明,就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让凌卫稍微欣慰的是,他对逃亡越来越有经验了,甚至针对艾尔。洛森的心理,使了一个小小的诈术。他在某个城市故意露了一下面,然后绕个大圈,溜回了丢下黑鹰战机的沙漠附近,玩起了地下管道藏身战。
艾尔。洛森应该知道他的本事。
不管怎么说,也是上等将军栽培出来的……将军之子。
从洛森庄园逃走,在白塔星偷战机,再无声无息地到了伯沙星,这一切都说明凌卫有超卓的星际逃亡能力,艾尔。洛森如果在伯沙星搜几天,搜不出人,八成会假想凌卫已经逃出伯沙星了,从而把注意力转向外方。
那很好。
艾尔。洛森从前曾经因为低估他,而让他跑掉,现在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么,就不妨让艾尔。洛森尽情地高估吧。
以为他已经展翅远飞,但实际上,凌卫正变成了一只浑身沾满土腥味的小地鼠,在搜索圈的中心地下一带,在那些没有人注意的管道里钻来钻去。
没人知道,他会胆大包天的绕回到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他已经没能力做星际逃亡了。
因为这一身,无法得到正规医疗,现在越来越恶化的伤。
自己这个身体,经过二十年的锻炼,底质是非常好的,只是再好的底质也禁不起无止尽的折腾,从中森基地开始,就在不断的被折腾,审讯,受伤,透支,就像一个原本结实的枕头,被不断扯出棉絮,扯啊扯啊,最后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破旧的布袋。
能不能熬到军部会议召开的那一天呢?
麦克说过,那一天凌涵会孤立无援,自己的出现也许会有帮助。
怎么也要熬到那一天。
咕……
管道里忽然响起奇怪的声音,凌卫睁开眼睛,缓缓地看看四周,其实看不到什么,这里太暗了,而且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声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胃在不舒服地蠕动,没有胃口,可是必须吃东西保持最后的体力。
他闭上眼睛,手在身边的金属片上摸索,进来时他把一些药片和饼干放在了这里。
麦克给的信用现金已经花光了,这些东西都是偷来的,饼干用来充饥,至于药品……他知道自己需要医疗,但是不能靠近任何医疗结构,那等于自投罗网。
所以,他偷了一家人的小药箱。
身上浑身都是伤,到现在几乎懒得数了,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道在发炎呢?那种全身的痛和烧热,现在已经渐渐陷入半麻木状态了。
药片,就和饼干一起胡乱地放进嘴里咀嚼。
干干的饼干屑和药粉末,呛得喉咙一阵难受,凌卫猛然咳嗽起来,咳得口腔浓浓的一片腥味。
不由昏昏沉沉的想起,生病被人照顾的日子,好像在很遥远的过去,又好像,就在昨日。
「哥哥坐起来吃一点吧,是猪肝青菜粥。」
「给病人吃的东西,我就只会这一种了,还是向妈妈请教的食谱。」
「我喂哥哥好不好?」
是凌谦,亲手煮的粥。
「说什么我做事太急躁,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一天的训练就把哥哥弄生病的是谁?!」
「自从哥哥搬进来后,已经是第二次被你弄得发烧了!」
「我难道不心疼吗?」
两个弟弟,会因为他的一点不舒服,激烈地争吵。
妈妈也会不放心地数落。
「你这孩子,在妈妈面前就不要逞强了,如果一切都很好的话,那在嘉奖大会上晕倒是怎么回事呢?」
「那些无情的军官,把刚毕业的新生当奴隶一样使唤,根本不让人好好休息,这种事我早就略有所闻。他们竟敢也这样对待我的孩子吗?」
「凌涵到哪去了?也丢下生病的你出门了?」
「哥哥就在身边,我却没有好好照顾他,甚至让他身体出现状况,还当众晕倒。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你们的错。
我从前想保持距离的家,曾经想着长大之后就离开的将军之家,其实,给过我这么,这么多的爱。
不苟言笑的爸爸,把感情藏在深处。
「你这个孩子。这可是我的办公室,在这里私下无人的时候,我的儿子称呼我一声爸爸,任何人都管不着吧?」
「我知道你一向很努力,对此也非常欣赏。不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就算不是我的骨血,你毕竟还是我们夫妇从那么小小的一丁点,一天一天地照顾着,才慢慢长大的。在我们心目中,你和凌谦凌涵并没有区别。」
「快逃!」
「逃得越远越好!」
保护你的弟弟……
「爸爸!」嘶哑的声音冲出喉咙,在管道中阵阵回响。
额上冰凉,都是睡着时渗出的冷汗。后背也是湿漉漉的,除了冷汗,也沾上了管道的积水,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管道中枢,这里常年失修,防潮层失效,当沙漠区偶尔降雨,会有雨水从生锈的地方渗进来。再没有余力去准备专门的饮用水,用乱七八糟的药片和饼干维生的凌卫,口渴时随便用手掬起来凑到嘴边喝的,就是这种浑浊不堪的水。
这真是我见过的最邋遢的等死方式。
不速之客的话,仿佛在深潭里冒出泡泡一样,从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回响。
虽然是忽然传过来,不过这么多次接触下来,好像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这家伙的神出鬼没,听见他说话,也懒得费工夫去震惊和对抗。
凌卫躺着,紧闭眼睛,没好气地默默对话。
你又跑出来干什么?卫霆。
你伤得很重,身体受创,精神也变得虚弱了。
听起来,好像你真的关心我的样子,不过,我越虚弱,对你来说越有好处,对吧?
嗯,话是这么说,你越虚弱,我的意识浮现就越方便。不过,如果你的身体死了,我们两个灵魂都会一起挂掉。假如你的身体状况继续这样恶化……我不希望艾尔以后在这脏兮兮的管道里发现我们爬满蛆的身体。
请你搞清楚点,这是我的身体,不是什么我们的身体。
好吧,你的身体。
今天的卫霆,似乎特别好说话。
凌卫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慢慢地又合上,远处有一滴一滴的滴水声,在封闭的管道里听起来格外清晰,这是另一个幽暗的世界。
自己曾经生存过的那个阳光灿烂,有着豪华庄园、管家、养父母、弟弟们的纠缠呱噪、军小烂阳光、数之不尽的训练的世界,又被谁带走了呢?
空洞的滴水声声,衬托着这里的死寂。
唯一陪着自己的,竟然是这个立场迥异,可以说是大敌的卫霆意识。命运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寂寞无助的时候,被伤痛折磨到要死,随时可能默默无声地死在这里的时候,能和自己聊天的……是卫霆。
用无法解释的,而且具有亲密感的心灵对话形式。
沉默了不知多久,卫霆又冒出来了。
世界上可以做心灵对话的人少之有少,我们之间这种,和凌承云的孪生子那种,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样拿你我,和我两个弟弟做对比,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你的身体在这个老鼠洞里撑不到会议召开,如果你想活着见到你那个苏醒过来的弟弟,就不要继续倔强,就算被艾尔抓到,总好过死在这里。
你当然希望我被艾尔。洛森抓到。
艾尔是一个温柔的好人,你会明白的,只要你给他机会。
我被塞进培养舱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有多「好」了。
无法放手是人之常情,艾尔也是人,如果你面前出现一个重见凌谦的可能,你会做得比他更绝。
凌卫被这句话刺得一滞,他下意识地想反驳,但有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
一瞬间,他竟然真的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假如有一个重见凌谦的机会,自己会什么事都肯干吗?像艾尔。洛森那样疯狂,那样不择手段,甚至突破道德底线?
脑海里刮起令人恐惧的龙卷风,凌卫感到一阵惶然,他发现自己的心突突跳着,竟是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一扇窗的激动,可以重见凌谦的渴望,即使是不切实际的,即使只是一个假设,都让他欣喜若狂,按捺不住地不断去想,去想,去想……
如果可以重见凌谦。
如果自己有艾尔。洛森那样的幸运,在爱人死后,发现了存在着重逢的一线机会。
忽然之间,凌卫发现艾尔。洛森是幸运的,他简直是命运的宠儿。
他起码还有机会,起码还有一个残存的卫霆意识,起码还有一个疯狂的方向,而凌谦,凌谦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连一个烙印的字都找不到了。
凌卫不自主地激动起来。
大脑一片灼热,像一根烧红的烙铁忽然扎进了脑门,那激痛的热,瞬间把意识都溶化了。
黑暗包围过来。
凌卫苏醒过来,无神地睁开眼睛,过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晕过去了,确实,像卫霆说的,自己太虚弱,虚弱得随时可能死在这里。
不行,要熬到凌涵开会那一天。
他浑浑噩噩地伸手,摸着附近又潮有生锈的金属层,半天没有摸到饼干和药片。有好一会,他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已经不是躺在刚才昏过去的地方了。
自己在失去意识后,移动了一定的距离。
应该是卫霆,趁着他的虚弱,夺取了控制权,企图爬出管道,让艾尔。洛森发现他。
是你干的?凌卫问。
卫霆老实地嗯了一声,语气有点苦涩,又有点赧然,像干坏事被发现了——只勉强爬了二十多米,没想到,即使你意识陷入完全昏迷,我也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太久。
说了多少次,这是我的身体,你就算能控制,也是鸠占鹊巢,非法所得。
少说这种道德废话,换了你是我,你会不想回到自己爱人身边吗?早就说过,为了艾尔我会争取到底。再说,我要是能爬出去获救,也算救了你一条小命。算了,还是说回那个交易吧。
什么?你还在想着那个不切实际的交际?别指望了,我绝不会去「好好照顾」一个曾经把我关进培养舱的恶棍。
说得真嘴硬。在旅馆的时候,我明明感觉到你动心了。
……
为了你的弟弟,没什么是不能交换的。想一想,如果你死在这里,凌涵会多伤心,想一想你失去凌谦的心情。
够了,对话停止。
别傻了,我又不是通讯器,你说停止就停止。趁着你够虚弱,我当然要使劲地说。
闭嘴。
啧,果然是将军之子,不能忍受自己不喜欢的话。
别忘了,你喜欢的那个变态的艾尔。洛森也是将军之子。
你性格真糟糕。
再糟糕的性格,也是来自你的DNA。
对话猛然停止。
仿佛两个意识都受了惊吓。
他们刚才是在……孩子气地……斗嘴吗?
真是,活见鬼了!
心灵就此沉默下来,再没有半点声音,凌卫感到身体一阵阵发抖,高烧似乎更加严重了,他唯恐昏迷过去,又被卫霆动手脚,控制了身体爬出管道,所以使出吃奶的劲,又往里面爬了二三十米。
这一段在从前根本不算什么的距离,耗光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
缺食少药的境况下,凌卫再一次昏了过去。
可以说他的状况比自己估计的更糟,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样昏昏醒醒了几次,但最后一次睁开眼,世界像是变了。
首先是软,软绵绵的舒适,和温暖,不是地下管道里的潮湿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