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活(47)
白准往窗前一坐,从上面看下去,街边已经站着许多人,手中都提着篮子,篮里放着供品,桥边街口,还有人画圈烧纸。
城隍出巡,赈济厉鬼,这是专烧给孤魂野鬼的。
白天人气太量,到了晚上,这一个个街口便会集散着野鬼,抢白日烧的纸钱,供的饭食。
霍震烨看白准坐到窗边看着楼下,眉梢挑起,他这人,就是嘴硬,明明心里还是愿意看的。
“伙计,你到功德林叫一桌素斋菜来,楼里有什么细点都送上来。”
伙计接了钱,一看就知道叫一桌还有富余,点头哈腰出门去,很快送上茶和点心。
城隍出巡,那是极气派的,前有镗锣开道,后跟两班皂隶,仪仗刚走到茶楼下,霍震烨就举起相机。
白准尝一块枣泥山药糕,看一眼霍震烨:“几里路呢,你省着点力气。”
霍震烨放下相机:“洋人也过鬼节,他们叫万圣节,到了晚上人会打扮成鬼的样子。”
刚去留学的时候不懂,那天夜里就有外国学生披着白床单在校园里奔跑,专吓唬不知道东亚留学生,霍震烨不信鬼神,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逮着一个还揍了一顿。
白准嗤一声:“今儿夜里带你见识见识中国的鬼节。”
楼下刚走过一群挥舞大刀的刽子手,后面跟着一干女囚,个个披头撒发,穿着囚衣,全都面容姣好,看样子不像良家。
彩布旱船飘飘荡荡摇过去,蚌精内穿肉色衣衫,外系绣花肚兜,两只蚌壳一开一阖,再有八仙过海,武松打虎。
每过一队都是金锣开道,热闹非凡。
“这些,都是城隍爷想看的?”霍震烨瞧着有趣,多按了两下快门。
白准低头吹一吹茶:“这是人想看的。”
顶香炉穿钢针的是混帮派的,装囚徒被拖行的是□□,人人都想赎今生罪孽,罪孽又岂能这么容易就偿还。
长队中十几个耍刀的,旋跳落地,钢刀刮过头皮,一抬头看见茶楼窗边的白准,立刻站定,双手抱拳行礼
霍震烨看见了问:“认识?”
白准皱皱眉头:“四门的。”被四门的人瞧见了,又不得清静了。
街中发出一阵赞叹声,白准扎的纸献跟在神明大轿后,每个纸献都像庙中神像一样高大,神像威武庄严,须发衣裳都用纸绢做成。
街边百姓齐齐跪拜,向城隍爷献上贡品。
白准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赞叹,他往嘴里抛了个香酥蚕豆,虽觉得这些人到底不懂他的纸扎精妙在何处,但也不是不高兴的。
霍震烨跑上跑下拍了许多照片:“等洗出来了,拿个镜框装起来。”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一起做的纸献。以后每年都拍照片,做个影集。
“完了,走吧。”白准打个哈欠,到他午睡的时间了,这巡城可要巡一天呢,等到夜里才是他要忙的时候。
白准一回家,扎进弹簧床就不起来了,一直睡到天完全暗下来,巡城队伍敲锣打鼓的将神像抬回城隍庙暖阁里。
他才懒洋洋从弹簧床上爬起来,坐着竹轮椅滚到霍震烨床前,拿竹条推一推他:“出门了。”
他们开车到南郊,霍震烨还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是哪儿?”
“南郊厉鬼坛。”建城之初,四方都设厉鬼坛,城隍每岁三巡,就是赈济厉鬼,保一方太平。
如今这年月,租界里一种日子,老城里又是另一种日子,连城隍爷也进不了租界了。
白准在路边设祭坛,摆上香炉,点上长香,时不时撒出一把纸钱。
“这是在祭什么?”霍震烨举目四顾,前面是荒路,后面是树林,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空旷冷清,夜雾弥漫。
白准唇角微挑,从袖中倒出两枚古钱,递到霍震烨的手上:“那就让你开开眼。”
霍震烨接过古钱不明所以,开元通宝,算是值钱,也不至于到让他开眼的地步。
等他看白准凝望远方,他又低头看手里的古钱,好像明白了什么,把古钱举到眼前,从钱孔中看了出去。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南郊荒路上,热热闹闹走着一长队的人。
红白灯笼摇曳而来,最前面八个头大身细的鬼面人,抬着一顶大金轿缓缓行在路的正中,青面小鬼敲锣打鼓跑在前面,獠牙恶鬼举牌摇旗跟在后面。
“城隍出巡,万鬼来朝。”
霍震烨取下古钱,眼前依旧是朗月清树,四周依旧荒无人烟,只是夜雾更浓了几分。
他再次举起钱币,眼前景色又变,神明大轿越靠越近,牛头马面用铁链拘住恶鬼,缓缓跟在金轿后面。
他这才知道白准说的,晚上更热闹是什么意思。
白准扎的纸献白天就已经烧化敬神了,此时却出现在队伍中间,只是不用人抬,神像自己走动。
等金轿抬到面前,白准一把抛出黄纸冥币,在小香炉中上了一桩香:“你也上一柱。”
霍震烨按他说的点香,再抬头时,他看见队伍里有几张熟面孔。
喜红如愿穿上了新旗袍,她手里拿着根长绸带,带子系在乔少爷的脖子上,翩然婀娜的走在队中。
周裁缝拿着剪刀站在她身边,两只眼珠瞪在她身上,刀尖对准了她的脖子。
宋瑛牵着个小孩,笑盈盈跟在队伍的后面,这回她终于找到儿子了。
白准将做好的纸扎烧化,看队伍从眼前走过,亡魂收到东西,欢欢喜喜跟在鬼差身后。
等这支队伍消失在厉鬼坛的尽头,白准的长香也烧完了。
霍震烨把那那两枚古钱还给白准。
“送给你了。”
回程路上,白准就在车后座睡着了,霍震烨把西装外套盖在他身上,一边开车一边把玩那对古铜钱,像小孩子得了望远镜,时不时拿起一只放到眼前。
从古钱孔里看出去,长街上处处都是蹲在街边抢吃供饭的野鬼,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赤着脚抢饭吃。
被霍震烨一看,纷纷扭头站起,青白着脸往汽车边围绕过来。
白准在后座翻了个身,轻轻咳嗽一声,野鬼面面相觑,四散吓退。
“开你的车,别胡乱招惹东西。”
回家已经夜深,开门就见桌上摆了七八只点心盒子,全都贴着红纸,纸盒里装着寿桃包,每只包子不过巴掌大,捏成寿桃的形状,桃尖沾一点红,下面衬着面蒸绿叶。
七张帖子,张张都是贺寿的。
除了三门的韩珠送了一篮鲜桃子来,余下的都是冷点心,白准有些饿了,但寿桃包已经冷了,不香软了,他吃不下去。
霍震烨拿起一张些祝寿帖:“今天你过生日?你怎么不告诉我?”
白准饿着肚子进了堂屋:“这有什么好说的。”中元节,又不是什么好日子。
霍震烨叉着腰在屋里想办法,现在都已经半夜了,到哪儿给他买生日蛋糕?要早知道他过生日,怎么会这么冷清。
他到厨房转了一圈,冰箱里有蛋有菜还有一把挂面,勉强能做一碗长寿面。
白准在香案前摆上黄纸,纸上写着他自己的名字,点起一支长香,就见那香飞快燃烧,香灰“簌簌”落下,很快就烧去半截。
白准凝神看着这支长香,指结紧扣。
这是他的命香,每岁生日点一次,看看今年的是不是比去年的长。
这,就是七门的生意,捉厉鬼,换阳寿。
香没点完,先闻见屋中浓浓的麻油香味,霍震烨端着碗进来了,他靠在门框边:“烂了点,但还能看出来是面条。”
一碗面,两根小青菜,一个荷包蛋,滴上几滴麻油。
白准掀睫看他,师父走后,就没有人给他煮过长寿面了。
霍震烨以为他嫌弃这面太寡淡,他自己也觉得有点拿不出手:“要不然,你吃一口?意思一下算过生日,明天咱们补过,看戏吃饭?”
白准坐到桌前,伸手接过去,筷子尖一挑,挑起一根面条,虽然烂,可竟没断,一长根吃进嘴里。
案前炉中的线香,火花一跳,白准回身望去,那本来烧得极快的香,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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