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登仙(29)
他走出很远后,又回头望了一眼,雷阵中五彩经幡飘转,飒飒而起。
若他的星如还在,他会与自己说些什么呢?
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九重天上今日无风,满月桥下的杨花都已落尽,千桃园中残红铺了一地,松舟仙君从梦中醒来,却从梦枢上神口中得知星如已经跳了登仙台,魂魄散尽,他趴在树上大哭了一场。
那位从无情海上来的星如仙君再也没有了,于天界而言好似并无什么影响。
梦枢来到忘忧宫中,见到风渊坐在床边,手中翻开一卷书册,神色间竟还有几分难得的温柔,他雪白的袍子上染了些鲜红的血,像是落了几朵凛冽寒梅,梦枢在旁看了良久,对他说:“风渊,你有些不像你了。”
风渊不曾说话,只是放下书,仰起头看着那画上的小鸟,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画了这样一只鸟,如今一切明了,一切至了终局。
梦枢已经从剑梧那里得知他闯了忘尘雷阵,再见他这样,便什么都明白了,他问他:“你记起他了?”
风渊终于应了一声:“是。”
梦枢望了他半晌,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从前没有记起他,为了他都能够闯进忘尘雷阵中,废了大半修为,差点落了个和那位星如仙君同样的下场,如今记起了他,他又该如何呢?
梦枢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他之前劝风渊忘了,如今这样,想来他便是说再多的话也没用了。
直到那缘分了了,他方找回了他。
他晚了半步,只晚了那半步,随后便晚了此后的余生。
缘分浅薄,原来是这样浅薄的。
梦枢也时常埋怨自己,那时他见风渊从无情海中带了习谷上来,便也以为风渊的这段缘是与习谷有关,倒是那位月临仙君看出了这段缘分,却被风渊自己亲手了结了。
此话,他已不能再对风渊说出来了。
风渊身上修为耗去大半,一时半刻恢复不了,他在忘忧宫中枯坐了几日,总想着某一日他的星如还能够再回到他的身边来,可星如再也没来。
九重天上的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好,南风和煦,飘花如雨,他来到太玄池畔,抬起手来,水浪便高高而起,从这滔天波涛中,一颗天音珠落于他的掌心之中,表面盈着润光,倒映着他苍白的面容。
他想起那一日,因星如闯了长秋宫开了天命文书,他洒了一把天音珠扔进太玄池,罚他进了池中捞珠子。
他的星如那么不喜欢水,他怎么会舍得逼着他跳了下去呢?
有些其他的画面从他的脑中闪过,那时星如站在天命文书前,胸口淌着血,看着自己,神色有些哀伤。
他用了心头血,他在上面看了什么?
是不是那时候他便知道是自己了。
是不是他待他太不好了,所以他才会跳下了登仙台,再也不要他了。
他轻视他,捉弄他,总以为以后日子还长,他会一直在这里的。
但其实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个眨眼,他便不在了。
星如在登仙台上面的时候,究竟想了什么。
梦枢与司泉来忘忧宫看过他几次,见他总是静静坐在长案前,手中执着一支笔,却是久久都没有落下。
恍惚间,风渊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叫了一声殿下,他抬起头来,向着四周看了一眼,过了很久以后,才会想起来此处不是人间,而他的星如也不在了。
他放下手中细长的毛笔,起身出了忘忧宫,来到凌霄宫,找到剑梧,对他道:“我想去一趟人间。”
剑梧没有应声,风渊又道了一句:“把箍仙锁给我吧。”
见他这样,剑梧亦有些唏嘘,他问风渊:“风渊,你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呢?
窗外有佛桑花从枝头飘然落下,凌霄宫中月光花花开如雪,暗香浮动,风渊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你历劫时,可有什么不能忘怀之事?”
剑梧如同往日一般,神色冷漠,声音清冷像是冬日檐前的落雪,他对风渊说:“前尘往事,应皆付云烟。”
风渊惨然笑了一声,如今剑梧这样,不就是当日他的模样。
就像那晚在紫微宫中,他的星如跑来问他,自己是不是欠了他一桩情债。
他那时是怎么与他说的,他说下凡历劫的数十年,于他而言不过是浮生须臾的一梦。
梦中如何,梦醒之后就该全部忘却。
浮生须臾的一梦啊……
若他那时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场梦,他倒是宁愿沉浸在那场梦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剑梧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现在的修为,箍仙锁倒也不必了。”
风渊知道他允了这事,神色淡淡说了一句:“多谢了。”
此时人间正是冬季,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上鹿丘被积雪覆盖,日光映在上面,落出一点彩色的光晕,寒鸦站在枯黑的枝头上,迎风叫了两声。
他走在这茫茫平原上,白色的巨石掩藏在雪中,上面结出一层薄冰,他缓缓走着,想着那些年星如在这里都做过什么。
前方路口处有一座庙宇,立在残雪之上,建得有些简陋,多年未有人来修葺,庙顶的砖瓦已落了许多下来,一场六月的大雨就能使它倒塌。
风渊停下脚步,看了许久,心中莫名有些难过,他找了一位过路的人,问她:“这是什么庙?”
大娘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华贵,奇怪怎会来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口中答道:“这是太子庙。”
他便又问:“里面供奉的哪位太子?”
“不是供奉,是祈福,”大娘笑了笑,往身后看了一眼,将额前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有些惋惜地说,“可惜现在已经不太灵了,听我爷爷说,在一百多年前吧,那时候清和太子入了伽蓝塔中为万民祈福,便有人为他建了这座庙,是为太子殿下祈福的,若是能在祈福的时候见到一只火红的小鸟,就能实现心中的一桩心愿。”
风渊望着那庙,似已出了神儿,大娘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说起来,后来上鹿丘烧了一场大火,那只小红鸟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他怔在原地,冰冷的风携着漫天的风雪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如同已经死去般被封印在这片冰雪之中。
自他卸下身上天君之责后,这片天地便已不需要他了,他的星如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
他该陪着他的星如消散于此间才是。
化作风,化作雨,化作天地间的一花一木。
生生世世,再不分开。
大娘问他:“你来这儿是要找什么人的吗?”
风渊伸出手,一点被风吹落的残雪落在他的掌心,他笑了笑,一如百年前的模样,他对她说:“他已经不在了。”
第28章
大娘已经走远了,风渊视线中只剩下这一片茫茫雪原,群山绵延不绝,镜湖水被冰封了许久,映在日光下好似一面辽阔的银镜,湖畔扶桑树早已凋谢,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微微颤动,有影子落在晶莹白雪上,像是一幅写意的长画。
他走进眼前这座庙中,此处多年不曾有人打理,破落不堪,铺在供桌上的帘子有一半拖拉在地上,被踩踏出泥印,桌上香炉倾倒,香灰在过去的许多都已经被风散尽,老鼠将地上的蒲团啮咬得不成样子,头顶房梁几乎断裂,摇摇欲坠。
这里没有神像,也没有牌位,只有一座小鸟的石雕,还不算太过陈旧,只是上面的红漆掉落了些,放在供桌的一侧,应是后来在他走后这里的百姓为他做的。
是他的星如。
风渊笑了笑,走过去,伸出手,摸着它的脑袋。
“我回来了,星如。”他轻轻说了一句。
他回来的太晚,所以他的星如不理他了。
从前,即使他的星如再生气,他总能将他哄好。
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哄他回来。
他看了它很久,最后蹲下身,拿了一张帕子,仔细地将小鸟身上的灰尘都擦拭干净,抚摸着它身后的尾羽,又亲了亲它的额头。
就像很多年以前。
可他的星如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同扎进他的怀里了。
外面忽起了一阵大风,卷起一地残雪,无数细小的雪粒在炫目的日光下纷飞。
他从庙中出来,风已停下,天地无声,他沿着眼前这条路穿过上鹿丘,伽蓝塔高高立在那里,百年前它曾倒塌成一片废墟,后来重新矗立,仿佛这些年什么都不曾变过。
他这么一直走到伽蓝塔下,想着那些年,伽蓝塔的禁制还未消除的时候,星如是不是常常在上鹿丘上,看向这里。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自百年前的那一场大火后,这里就不再有人了,他抬起手握着门环,吱嘎一声,眼前的木门被拉开,从头顶簌簌落了许多灰尘下来,他也不曾躲避,就这样走入了伽蓝塔中。
他踏过长长的木梯,楼道里光线昏暗,角落处结了许多蛛网,虫蚁活动的微弱声响在耳畔,这里湿冷且阴森。
他来到最高的一层上,推开房间的门,漆金的佛像如百年前一般坐落在那里,眉目低垂,一如往日的慈悲,朱红的柱子蛀满虫洞,地上留了一滩暗红的血迹。
熙明十六年,三月初三夜,他死于此处。
死前他见了一场大雨,还有在大雨中盛放的烟火。
如今想到他历劫后在上鹿丘上又看见星如,那烟火该是星如放给他的。
从前星如与自己说,是他贪玩烧了破了伽蓝塔的禁制,他那时信了他,此时再想来,这一桩事多半还要与自己有关。
他总要知道,他烧了这里真正的原因。
只是多年前,与这一桩事有关的人都已不在了,他也无从查起。
天意如此,纵使他曾是这天地之主,依旧无能为力。
他从高高的塔上一跃而下,风声呼啸,百余年前的那一声哀嚎又在耳边响起,那声音凄厉,不止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