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无极(24)
“就是她?”郑侯走下矮阶,他声音低沉地说,“每一晚上,在寡人的宫里装神弄鬼。”
內侍监跟在郑侯的身后,细声道:“回国主,这疯妇原是前朝乐府的舞姬。当年,齐君大葬,国主曾有命,随葬者须清白出身,此妇为胡姬,故不在随葬之列,后发配至浣衣局,不知如何潜入废宫,这才冒犯了大公子。”
原来,还是个前朝余孽……说及前朝,郑侯眼里似有微光闪烁,仔细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他说了声:“退下。”
侍卫放下老妇,退出内殿。
郑侯就站在那妇人的面前,她原是疯疯癫癫,火光之中,晃眼一见郑侯,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身:“王上……”她睁大着黄澄澄的一双眼,抹着胭脂的嘴唇翕动着,眼角渐渐地凝出了一滴清泪,“王上……”
她认得的,不是郑侯,而是他身上那件玄红色的王服。
她颤颤地爬到了郑侯的脚边,周围之人看到这情景,心都不由提起来。殿里响起了沉沉的声音:“说。你是何人?”
我是……老妇一脸怔怔。我是……我是……
一个胡姬,何来名讳。
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却还记得,那是前朝元熹四年。
那年冬日,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乐府外头,一个红头发的少女被推搡到了雪地里。她衣着单薄,赤足踩在雪里,冻得一脸乌青。人啊,分作三五九等,做奴婢的,自也有命更贱的。因她是胡人血脉,模样生得唇红齿白,因此更招他人妒恨,素日里受人欺压,日子过得像是踩在刀尖上。今儿,那些人撕了她的衣裳,抢了阿母留给她的首饰,把她赶到了冰天雪地里,是打算活活逼死她去。
胡女无处可去,又不想活活在雪地里冻死。她什么都不会,只知如何伺候、讨好贵人。天寒地冻,她为了让身子暖和起来,便只有跳舞。此处无人奏乐,她便自己唱着歌。胡姬天生无骨般柔软,故为朝中贵人所喜,不少贵族府里都豢养着胡人。她们身份低贱,不管如何受宠,都只是贵人之间的玩物。这样的日子,或者,到底有什么盼头……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大胆——!內侍一声呵斥。
胡女浑然不知,自己跳舞的地方,是齐王回行宫路上的必经之处。她被人押到了王上的跟前,冒犯齐君,该当死罪。胡女连求饶都不敢,本以为这一回死罪难逃,却不想,一个玄黑色的慢慢走进她的视线里头。
“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那声音,没有多余的怜悯,也没有一分一毫的轻视。胡女只以为自己听错了,王上……难道王上,是在跟她说话么?——然后,她又听见齐王说:“抬起头来。”
胡女颤巍巍地把脸扬起来,她看见了年少稳重的天子。
彼时,齐王季容初初掌国四载,年轻的齐王并非英姿勃发的少年人,反是气度沉稳,眉宇之间,有很重的忧思。即使是如此,这样的王上,对一个不断受人欺辱、活得如同蝼蚁一样的胡女来说,已经是如天上的神君一般。
內侍监道,王上问你话,还不快速速回答。胡女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是……是奴婢,家乡的歌……”
家乡……少年齐王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怀,传闻,齐王的生母,也是一名胡女。那可怜的女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就惨死在了这森森的禁宫里。
齐王免去了她的罪,他还说:“嫪丑,给她找一双鞋来。”
胡女穿上了王上赐给她的绣花鞋,冻得已经发紫的脚趾,竟好似有一股暖意淌过……
这是齐王第一次和她说话,也是唯一的一次。
火光跳动,郑侯目光沉静地看着老妇,他稍微俯身,嘶声地喃喃:“你也是一个,被他所迷惑的人……”那声音,这么冰冷。
老妇睁了睁眼,她渐渐看清了眼前之人。这、这不是……这不是王上!她似乎想起来了。她想起来,这个人,是窃取了王土,将齐王活生生逼死的恶徒!
你……你……妇人还来不及干出什么,一记袖子狠狠地从眼前扫过!
她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满嘴都是血。侍卫进来将这胆大疯妇给押住。
郑侯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死物:“凌迟。”他拂袖,大步走进了深深的黑暗里。
——郑侯无极在位之时,常施以重刑,视人命若无物。郑侯暴虐成性,不说他人惧之,连鬼神都不敢接近。至于,他的亲人……
公子瀛夜里受惊,回宫后果然大病了一场。他自幼体质质弱,是打娘胎就有的不足之症,药石罔效,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身体,是绝对担不起国之大任的。曾有个道士似真似假地说,大公子这是心魂不定,乃是早夭之命,大公子再如何不受待见,此话也令郑侯十分忌讳。那道士后来命运如何,可想而知。
大公子烧了两天两夜。此夜,他又发了噩梦。梦里头有许多的白影,他们舞着剑,其中一人,他的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铜面具,那人突然拔剑,追着他来。大公子慌怕地逃命,那人仍锲而不舍,大公子害怕时,大声地叫着“王父”。这世上,若说有谁在公子心中高大甚于这天地者,唯王父莫属。奇的是,当他喊着王父之后,那追着他的鬼影就停下来,渐渐地消失了……
公子醒过来时,汗流浃背,烧也这么退了。他正欲唤人,转眼一看,冷不防见着了那一道屏风之后的狭长身影。
“……王父!”瀛公子起来,忙要跪下来。郑侯的声音传进来:“你躺着。”
公子的脸上惊疑不定,全然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他实在料不到,王父会亲自来看他——可怜这郑侯的公子,光有长子的名头在,却处处不如其他兄弟。那几位弟弟,谁不是已经出宫建府,有自己的属臣和随扈,只有长公子瀛还留在王宫里头,搞不好,来日连个封地都没有。
郑侯素与子嗣不亲,他亲缘甚薄,素不见爱重哪个,倒对大公子是更加地苛刻凉薄,可偏偏就是说什么都不废了他。
大公子只以为王父马上便走,不想陡然听到郑侯问:“那疯妇,可曾在你面前瞎嚷什么?”
大公子怔了怔,抬眼看看王父,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她……她说……”
……王上?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公子自然难以启齿,他随即马上道:“必是她将我错认为王父,这才说出这等疯语,还请王父明察——”
公子跪了下来。他低垂着眼,只听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内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郑侯多疑,他只怕,王父以为他有异心,若是这样,他真是、真是跳入黄河也洗不清。
刚这么想时,一只手探过来,将他的脸轻轻捏起。
郑侯静静地端详着少年的那一张脸。
大公子长得一张容长脸,即不像他王父,也和他母亲不像,没人知道他是像谁。他个子高挑清瘦,肤色也比一般的男子白皙一些,眉宇间总有一丝愁绪盘绕着,不知从何而来。
两年。转眼,两年了。
无极看着那张脸,大公子不止长得越来越像他,连字,也是一模一样……他寻了他二十年,原是就在身边。
——这两年,他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王父?”
这一声“王父”,将郑侯拉回了现实之中。大公子察觉那搁在他脸上的温热离他而去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又从万丈深渊里,保住了一条性命。
郑侯令公子起来,既不追究他犯宫禁一事,也不盘问公子那疯妇还说了什么话。大公子病好了以后,拨着琴哼哼的时候,內侍问他:“公子唱的是什么?”
公子笑着摇了摇头,轻道:“许是……思乡的歌罢。”
——番外《噩》 完——
第二十四章 《鬼僧谈·无极》番外《欲》
齐国亡了以后,郑国攻占临缁,雄踞中州之龙脉,至此已有二十余年。这些年,郑侯的军队征战四方,烽火不绝,国与国之间的邦交亦时善时恶,至善和至恶相互角力,这是中洲历史上,一个纷乱而绚丽的时代。
没有人怀疑过郑侯统一中州的决心,事实上,在郑侯取齐王而代之的仅仅六年后,郑国已经相当于是天下之主,而郑侯自然也是当之无愧的战国霸主。然而,眼看霸业将成,奇怪的是,在取齐国而代之后的第二十年,郑侯突然就放缓了征战天下的步伐。
后世有人说,那是因为郑侯已经看出来了,郑国虽独得天下之势,可到底时候未到,在他活着的时期,恐怕是无望见到天下一统的盛世了。但是,也有人说,郑侯的改变毫无预兆,简直像是在一夜之间就放弃了眼前的宏图霸业,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从一个以战谋天下的暴君,转眼间成为一个耽于享乐的君王,史书上却也没留下太多的蛛丝马迹。
在郑侯治国的最后十年里,他犯下了几乎每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到最后都无可避免会犯下的错——欲。
临缁,京畿。
中州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继,纵使年年开仓布施,也依然是杯水车薪,更遑论还有各地每年加重的税务,使得年年饿死的人不下几十万。管道上,一队华丽的车辇行经而过,和这一路上的荒芜和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等仪仗,不说在郑国里,中州有此财力者,当属郑侯无疑。
那些跟在王辇后头的宫娥个个长得水灵,在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眼中,简直如天女下凡一般。车后随行的玄甲武士共计有上百人,一个个则都凶神恶煞,路上但凡有贸然接近之人,一概斩杀。
王辇中,郑侯盘腿倚坐,除他之外,车内并无他人,內侍在左右步行,车辇四面八方都有武士围守,将王辇守得如铜墙铁壁一样。就算这样,郑侯仍然随身带着他的佩刀。郑侯的这一把宝刀,传说是春君当年所用,他从不让它轻易离身。
路上稍作休息时,王辇里的郑侯看着不远处。
热风吹拂,华盖轻扬。在距离行队不远的地方,有僧人正在施粥。此事不算罕见,一般庙里若有点余粮,一些住持就会带着僧人到外布施。內侍监顺着郑侯的视线暗暗瞅去,只见那批僧人当中,有一面目极清秀者,想是平日也无几顿饱饭,长得颇是消瘦,略有病气,然面目好是温和,粗粗一看,倒是有几分弱柳之姿。
内侍监招了另一人过来,细声地交代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