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汝不识丁(14)
孙诺倒是老神在在,不惊不喜。
卢镇学一番慷慨激昂陈词完毕,便走到一旁,静候陶墨开口。
从激烈到静谧,堂上一阵冷清。
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陶墨。
金师爷见陶墨半晌不动,不由干咳一声。
陶墨这才回神,转头望向卢镇学,神情仍残留着几分怔忡,“没想到卢公子也有如此……激动的一面。”
卢镇学摸不准他此言何意,以为是在暗损自己,不由皱了皱眉,心中再度对上次在宴会上的冒失而暗暗懊悔。不过此时此地却不是反省的时候,他很快顺下去道:“并非我激动,而是邱家对梁家的所作所为实在引人激愤!”
邱老爷气得胡子差点竖起来。明明是对方花轿久候不至,他才将女另嫁,怎的到他口中就成了他背信弃义,翻脸无情了呢?
“卢兄此言差矣。”孙诺缓缓出列。
卢镇学笑笑,“孙兄莫不是觉得信诺二字不值一提?”
孙诺道:“卢兄错了。我的想法恰恰与卢兄一样,信诺二字实是为人立世之本。”
卢镇学道:“孙兄是准备拿着邱家的钱,来替梁家打抱不平不成?”
孙诺道:“卢兄又错了。我这次来的确是打抱不平,但不是替梁家,而是替邱家。”他说着,不顾卢镇学是否再接,转身向陶墨拱手道,“大人,我请问,所谓守诺,是否是双方之事?”
陶墨道:“自然是双方之事。”
“那么我请问梁老爷,当初邱梁两家定下婚约,说的是两年之内来迎娶,为何如今两年之期将至,梁家的花轿却迟迟不见踪影。”孙诺一扫之前的悠然,目光尖锐。
卢镇学抬臂一拦想要挺身而出的梁老爷,道:“两年之期将至,便是未至,既然未至,又如何知道梁家的花轿究竟来与不来呢?”
孙诺道:“婚姻大事,怎能草率行事?这约定之期所剩不到半月,梁家却还不曾纳征、请期,你要邱家如何信你有应约守诺之心?难不成梁家真的以为随意挑个日子,将花轿送至邱家门口,这邱二小姐便会乖乖上轿吗?”
梁老爷面色一黯,欲言又止。
卢镇学道:“纵然只剩半个月,但约定之期未至便是未至!邱家何必如此迫不及待?难不成,有什么非迫不及待的理由?”
邱老爷脸色一变。他这话隐隐暗示的便是邱家二小姐的清白名声了!
孙诺冷然道:“卢兄,我称你一声卢兄,皆因卢兄在我心目中乃是品行高洁的雅士,不想竟也有口不择言之时!”
卢镇学面不改色道:“不然你如何解释为何邱老爷明知还有半月之期,却宁可毁诺也要做这一女二嫁之举?”
孙诺道:“卢兄口口声声一女二嫁,可试问,卢兄从何处得知邱老爷欲将邱二小姐许配予佟老爷呢?”
卢镇学忽而奸猾一笑,“自然是从孙兄口中得知的。”
孙诺回神,脸色猛然一变。
“要不是孙兄提醒,我还不知原来邱老爷是想将邱二小姐嫁给佟老爷啊。”此刻的卢镇学脸上难掩得意及成竹在胸的笃定。
孙诺没有立刻作答,看他神情,已经不再问刚才的失言而懊恼,而是想着如何挽回了。
卢镇学穷追猛打道:“不知孙兄口中的佟老爷许了邱家什么好处?”
孙诺嘴角一动,正要开口,就听堂外高叫道:“大人,小人有一法,可和平解决此案。”
陶墨觉得这声音耳熟,定睛看去,不是顾小甲是谁?只见他正端端正正地跪在公堂之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他。
金师爷道:“公堂之上,岂容你任意喧哗?!来人……”
“等等。”陶墨忙拦住他。
金师爷皱眉,压低声音道:“大人,咆哮公堂,理当十大板。”
陶墨跟着小声道:“但他说有办法可和平解决此案。”
金师爷面色一板,“东家,你才是县令,怎可当众听任一个布衣小童的话。”
陶墨踌躇。
木春微笑道:“恐怕这个布衣小童只是传话之人。”
陶墨眼睛顿时一亮。是了,以顾小甲的个性定然不会上公堂管这等闲事,定然是顾射遣他来的。
金师爷道:“若是顾射,那更是不妙!顾射与孙诺乃是同门师兄弟,大人若听了他的法子,难免被人语垢,说有包庇之嫌。”
陶墨道:“师爷此话差矣。若这办法真能够圆满解决此事,无论它从何人口中说出,都是好法子。既是好法子,又有何人语垢?”
金师爷见劝他不听,木春又一副放之任之的模样,不由怒火一升,也撒手不管了。
陶墨对顾小甲道:“你上前来。”
顾小甲慢慢悠悠地站起,走到卢镇学旁边,重新跪下,从容不迫道:“大人。既然梁家在意的是这半月之期,而卢家在意的是梁家是否会下聘,那大人何不干脆再多等半月?”
梁老爷脸色一变道:“不可!”
卢镇学眉头微皱。
陶墨问道:“为何不可?”
梁老爷道:“如今我与邱家已经撕破脸皮,对簿公堂,只怕他怀恨在心,有意拖延,误了这半月之期。”
陶墨颔首道:“在理。”
孙诺从顾小甲进来之后,脸上便恢复了光彩,道:“梁老爷说得好没道理。两年之期你拖延至今仍迟迟不登门,如今却反过头来数落邱家不在半月之内商定婚期便是拖延,试问这又是何道理?”
梁老爷黑着脸不说话,只是看着陶墨道:“还请大人做主。”
陶墨沉吟。
堂下的人都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他。
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处理之事,金师爷脑袋里起码就有了两三个点子,但他一个都不敢说。陶墨其人在他看来,高深莫测得有些阴晴不定,原看着是极简单一人,但相处之后的细枝末节若细细回想起来,常常惊出他的一身冷汗。因此,他也吃不准陶墨此时的沉吟是否是装腔作势。
“不然如此。”陶墨终于开口了,“本官限梁家必须在这半月之内登门商议亲事,邱家不得为难,至于婚期倒不必太赶。”
邱老爷突道:“若梁家半月之内还不登门呢?”
陶墨道:“那么婚书就此作废!”他拿起惊堂木正要说“退堂”,就听梁老爷又喊了一声,“大人!”
邱老爷一想到佟家到手的聘礼要飞,心下大恨,冷哼道:“梁老爷还有何事?”
梁老爷道:“大人,不得为难的为难二字太容易引发歧义,不如请大人做主,为我儿和邱二小姐定下成亲的日子吧。”
陶墨愣住。
除了梁家外的其他人也皆是一怔。
木春与卢镇学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30、针锋相对(三) ...
陶墨迟疑道:“这……”
顾小甲用拳头猛地捶了下孙诺的鞋面。
孙诺吃痛跳了起来。
众人目光不由都引了过去。
孙诺急忙收起呲牙裂嘴,道:“大人,此事万万不可。”
卢镇学道:“有何不可?大人乃是谈阳县百姓的父母官,父母为自家子女定下婚期,岂非天经地义之事?”
孙诺道:“大人是谈阳县百姓的父母官,但这梁家可不是谈阳县的百姓。更何况,谈阳县百姓众多,大人日理万机,难不成还要一一为所有百姓定下婚期不成?退一万步说,邱二小姐和梁家公子高堂尚在,大人若贸贸然在公堂之上定下婚期,岂非有越俎代庖之嫌?”
卢镇学看梁老爷拼命向他使眼色,微微皱眉,道:“孙兄此言若放在公堂之外,倒也有理。只是这里是公堂,邱梁两家之事既然搬上公堂,理当由大人一人裁决。不然,大人何苦与我等在这里费时?”
陶墨听卢镇学开口,觉得有理,听孙诺发言,又觉得有理,心中的杆秤左右摇摆,竟是定不下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金师爷。金师爷还为着他擅自让顾小甲上堂之事怄气,见他目光扫来,便低下头去,故作不见。
陶墨只好看向他旁边木春。
木春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陶墨只觉春风拂面,说不出的舒爽,适才的焦躁顿时一扫而空,心里头顿时有了底气。他将惊堂木轻轻一拍。
原本肃静的堂内依旧肃静。
陶墨道:“此事本官还需思量,改日再议。”
卢镇学皱眉道:“大人是要退堂再审?不知大人准备何日再审?”
陶墨下意识道:“那你说……”
卢镇学忙道:“自然是今日审完最好。”
木春笑道:“大人,午时将至,不如押后至未时三刻?”
陶墨连连点头,“便押后至未时三刻再审!退堂。”
这样案情明了的小案子居然还要押后,城中议论纷纷,都对这位新来县老爷的水准大失所望。
陶墨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圈,看着在旁悠然喝茶的木春和金师爷道:“两位觉得,我是否应当定下婚期?”
金师爷看看木春,木春不语。
金师爷心中微微得意,便道:“依我看,此事关键并不在是否定下婚期,而是在于梁家为何迟迟不上门提亲。”
陶墨恍然,“对啊,这是为何?”
金师爷道:“我看梁老爷的神色,不似要悔婚。或许,其中另有乾坤。”
“金师爷言之有理。”木春施施然开口道,“或许想要提亲是梁老爷,而不想提亲的是梁公子,如此倒是能解释为何这场婚事拖延至今了。”
金师爷击掌道:“不错,梁老爷急着让大人定下婚期未必是用来制约邱家的,也许是用来制约梁公子。”他说完,方觉自己不知不觉附和了木春之言,顿时有些不自在。
陶墨点头道:“是了,今日梁公子并不在堂上。”邱二小姐是未出阁的闺女,不愿上堂情有可原,这梁公子不出现却有几分值得探究之处了。
金师爷叹道:“可惜时间太短,赶不及将梁公子从邻县请来。”
陶墨道:“有何赶不及?我再将升堂时间延后便是。”
金师爷道:“这,不妥吧?”他看向木春。
木春道:“邱梁两家的案子在旁人看来或许是小案,但于他们而言,定然是大事。我想这梁家公子会不会正在谈阳县?”
金师爷虽觉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他的神色实在太过笃定,试探道:“木师爷莫非在街上见过梁公子?”
木春失笑道:“我与那梁公子素未蒙面,即便在街上遇到,也是擦肩而过,如何识得?”
金师爷道:“我看木师爷倒是笃定得很哪。”
木春道:“究竟在与不在,大人派人去那梁老爷落脚处瞧一瞧便知。”
陶墨一听有理,兴冲冲朝外走。
这一走,竟过了一炷香才回来。
金师爷和木春都感腹饥,正要起身告辞,便见陶墨拿出一封信给木春,“你替我看看,信上说了什么?”
金师爷心中隐有几分不悦。虽说论距离,他与陶墨离得较远,陶墨将信给木春或许是无心之举,但这个无心之举正说明在陶墨心中,他并不比木春受信任。
木春懒得理会金师爷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心思,兀自拿出信。
陶墨眼巴巴地看着他。
木春道:“速审。”
陶墨道:“还有呢?”
木春将纸一翻,果然只有两个字。
金师爷对写信之人的口气大为反感。他淡淡道:“此信何人所书?竟如此张狂?”
陶墨傻笑着将信收了起来。
木春摇头轻笑,转身出门。
金师爷烧起一把火。他有种感觉,木春是知道来信者是谁的,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虽说当初当这个师爷是情非得已,但是若真当了,他也不想被人比下去。
想到这里,他对陶墨道:“东家,你交代之事,我已经知会过崔典史了。”
陶墨一愣,“何事?”
金师爷以为他不想将索贿之事明目张胆地说出口,便自以为会意地笑道:“没什么。”
陶墨看着金师爷飘然离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用过午膳,陶墨拿着那张信纸来到书房,放在桌案上,招来郝果子研磨。
郝果子吃惊道:“少爷要写字?”
陶墨笑着点头。
“少爷要写什么字?”
“速审。”陶墨指着信纸上的字,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
郝果子皱眉道:“这两字好看是好看,但不好临摹。少爷若想学字,不如让我去买几本入门的字帖来。”
陶墨摆手道:“我只想学他的字。”
“他?”郝果子试探着问道,“顾射?”
陶墨颔首。
郝果子无声叹气。
陶墨不识字是不愿学,并非无钱上学。如何提笔这样的基本常识倒还是懂的。
郝果子见他拿起笔来像模像样,心中一阵欣慰,不禁想道,若是那个顾射早几年出现,少爷说不定就不会目不识丁,而老爷也不会抱憾而终了。
“咦。”陶墨看着那条抖得像条毛毛虫的一横,尴尬道,“怎的不一样?”
郝果子道:“少爷若想学字,还需从头开始。”
陶墨手指紧了紧,道:“是,是我急于求成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写出顾射这般漂亮的字。
郝果子见他满头大汗,道:“少爷,你不如先歇歇吧。我给你倒杯茶去。”
陶墨也觉得手臂有些酸,便点点头,眼睛却一刻不离顾射的字,像是在想象顾射落笔时的样子。
郝果子片刻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差役。
陶墨收笔,惊讶道:“可是有了梁公子的消息?”
差役慌忙行完礼,道:“回大人,那梁公子正和梁老爷一同住在城中的同福客栈。”
陶墨将笔一搁,想也不想道:“你去同福客栈,说本官下午要传他上堂!”
差役犹豫了下,才转身离去。
有了梁公子的消息,陶墨也没什么心思继续临摹,匆匆将那封信收起,便转身去找金师爷与木春商量此事。
金师爷听闻之后,并未像上次那样急于开口,而是先问木春道:“木师爷如何看?”
木春道:“那梁公子明明身在谈阳,却不愿现身,是否有着什么难言之隐?”
金师爷意味深长道:“木师爷是否知道什么?”
木春笑道:“我与金师爷一样坐在房中,焉能知道房外之事。”
金师爷道:“木师爷过奖了。你我虽然同在房中,但木师爷眼界开阔,却是金某远远不及的。”
木春道:“金师爷说笑了。”
“并非说笑。木师爷每字每句看似无心,实是有意。就好像……”金师爷顿了顿,故意瞟了的陶墨一眼,才缓缓接下去道,“一切早在木师爷的意料之中。”
木春轻描淡写道:“金师爷说得神乎其神,木春愧不敢当。”
陶墨被两人一来一往听得晕头转向,忍不住道:“那究竟是如何?”
金师爷看着木春,“既然木师爷说这其中另有隐情,恐怕真的另有隐情。至于是真是假,不如由东家派人再去打听一番便是。”
陶墨皱眉道:“既然是隐情,想必不为人知,这如何打听得出来?”
金师爷道:“这要问木师爷了。”
木春嘴角一勾,不理他的挑衅,对陶墨一笑道:“打听得出来。”
31、针锋相对(四) ...
金师爷不知道木春的自信从何而来。
陶墨还真是立刻找先前那差役去打听,但差役连想都不想道:“小的知道这里头的缘故。”
陶墨一愣,“什么缘故?”
差役道:“听说那个梁公子是个坐轮椅的。”
金师爷马上看向木春,“木师爷似乎刚刚还说过不认得这梁公子。”
木春道:“当然不认得。”
“那木师爷如何得知他不能行走?”
“我并不晓得。”木春老神在在,“我只是想……大概是打听得出来的。”
他不承认,金师爷也无可奈何,但心里对他不免多一层提防。这个木春不显山不露水,但私底下着实神通广大,不知是何方人物。
陶墨哪里理会他们两人的心思,独自在那里自言自语道:“梁公子不良于行,难道这就是他迟迟不肯提亲的原因?”
金师爷道:“东家既然传他上堂,想必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木春插嘴道:“邱家与佟老爷只是商谈婚事,理当无外人知晓才是,不知那梁家是如何得到风声的。”
陶墨一怔道:“难道说,梁家有意结亲,所以才会得知此事?”
金师爷道:“我倒觉得,是邱家有人通风报信。”他说着,朝木春看去。
木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下午升堂,堂下又多了一个人。
由于他腿脚无力,所以卢镇学和梁老爷一同搀扶着他,甚是辛苦。
陶墨道:“你的轮椅呢?”
那人一愣,抬起头道:“在堂外。”
陶墨见他眉目清秀,虽不如木春和顾射,也算仪表堂堂,心中平添几分好感,道:“将轮椅推进来吧,看座。”
梁老爷闻言,磕了个头,转头就去取轮椅。
等青年坐定,陶墨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拱手道:“小人梁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