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知(15)
秦远松开嘴唇,鼻尖抵鼻尖,两人呼吸交错。
十五愣着神看他,他的眼睛里还含着水,像是浸在水里的一双琉璃。
“委屈死了,”秦远低声说,手指将十五的眼泪抹去,“还委屈呢?一点都不惦记着有人心疼你对吧,哥哥心都快碎了。”
十五断断续续道:“少、少爷…你别走了吧……”
秦远低头又亲了两三下:“不走,这辈子都在你边上呢。”
哭够了的十五疲倦至极,又显出极其罕见的黏人来,非要被抱在怀里才安稳。秦远抱着十五、十五抱着长命锁,亦没抱多久,少年的呼吸便慢慢绵长。秦远小心翼翼,慢慢松手坐直了,才觉肩膀因一直抱着而有些酸痛。他轻轻握住十五的手,想让十五将长命锁放下,未料到十五在梦里还护着那锁,根本不肯松手。他无法,只好将被子重新盖上。
当夜的秦少爷在院中大发雷霆。
旺儿跪着道:“太太真真没有说些什么,不过嘱咐我们几个几句,唯有最后嘴上赏人的时候漏了十五,怕也是无心的。最后我们都出来了,太太要单独与十五讲话,后面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秦远知道问他是问不出来什么,一肚子的气无处可撒,暴躁道:“太太无心的,你就不知道宽慰几句么?你是年纪大的,同一个院子里的人,不懂照看他些许?!太太最后单独与他讲话,你竟一人就这么回去了,也不知道在外边等一会?”
旺儿大骇,忙磕头认罪。
秦远冷声:“你下去吧。”
秦远起了身,朱红立马前去为他披了外袍。夜色寥寥,他带着三五下人,提灯去了秦夫人院里。
第19章
秦夫人已睡了,被侄子直接吵醒,脸色不好看。她匆匆穿了外衣,披了件薄毯于身上,面上已有薄怒:“小远,伯母待你那样好,你为了个小厮怎能这样莽撞!说什么下午的话,伯母本就没跟那十五讲什么,他去寻你告状了罢?”
“伯母,”秦远满面漠然,眼中戾气横生,“不关十五的事儿,侄儿确不是为了他来指责您,不过求您,将十五的卖身契与我罢。”
秦夫人不怒反笑:“这是家里的事儿,我做不了主!月白,”她侧头看向垂手在一旁的一丫鬟,“将老爷喊起来,让他来管。”
秦夫人侧回头去,不料眼前的人竟毫无波动,依然挺拔站着。秦夫人又怕了,秦老爷要早起上朝,她是不敢真打搅他休息的。月白知主意,回了个眼神,自是佯装去寻老爷。秦夫人改变态度,软声劝:“小远,你这般未免太不懂事了。本是一家人,却被那十五离间了,岂不冤枉?”
秦远一字一顿道:“伯母,我只要十五的卖身契。”
秦夫人慢慢收起笑脸,冷冷看他。秦远毫不畏惧地回视,仿佛一匹暗夜中的独狼。秦夫人缓声说:“五百两。”
秦远:“拿一千两与伯母,莫言侄儿不孝。”
秦夫人无法,命人将卖身契拿出来,端上给了堂少爷。秦远又令人回去取银票,一千两银票直接呈上。秦夫人自知拿了这钱,这件事便不明不白了,低头拭泪,将那银票直接摔在地上:“莫非伯母真缺这个钱不成?伯母不过是为你好,阿弥陀佛,可怜我这一片善心,连个小厮都不如。”
“伯母言重了,”秦远冷漠地看她擦泪的动作,“侄儿自幼疏于管教,做什么总是鲁莽。夜已深,尽早睡下,不然又要头痛了。”
秦夫人眼睁睁看着她的侄子连看都没看地上的银票一眼便转身离去,近乎咬碎一口牙。这是她第二回 见秦远如此模样,还回回都是为了那小厮十五。秦远一疯起来,仿佛平日的温和有礼都是那小子白白装出来似的。她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几个丫鬟上前给她拍背上茶说软话,才勉强顺了气。
她是真的对秦远有几分感情。对这个既是外甥又是侄儿的年轻人,她一半是怜爱,一半是见其不俗,望他日后能与自己二子相互提携。但这么两回下来,她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秦二老爷来的家书所言非虚。这秦远,分明就是个吃了吐的白眼狼,血亲之情在他眼里不过尔尔,甚至不如一个小厮贵重!
秦夫人呆坐半晌,堂少爷那边又来了人,奉命多送了五百两的银票来。她知道这钱她退也退不回,说出去只会引人笑话,手里的瓷杯已经扬了起来也只能重重放下,连声骂了几句房中的丫头,命她们不准对外说半个字,将此事勉强揭过。
这边秦远回了自己房里,夜已彻底深了,满屋的丫头还未睡,睡眼朦胧地等候主子吩咐。秦远命人热粥,自己去将十五唤醒,让半梦半醒的少年吃了些粥后再接着睡。十五哭得太厉害,眼睛肿起,这天气冷后府里也不备冰了,无奈之下,只好用井水浸了帕子,姑且敷着。换了次帕子,十五就露出些许不舒服的模样,秦远无可奈何,只好将凉帕子拿走,随他去。一切安顿好后,秦远也上了床睡,满房的人终于能姑且前去休息。
十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清晨鸟鸣,飒飒秋风,叶动起来,淅淅沥沥呼呼啦啦,像是飞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整个人团在堂少爷怀里,眼睛有些肿痛,脑袋发晕、喉咙又干渴,哪哪都不舒服。温暖的软被盖着两个人,他试着轻轻动了动身子,秦远抱着他的腰的手紧了紧。
十五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正对上秦远的眼睛。
秦远其实有些紧张。昨日若真较真起来,他算是乘人之危,在十五难过的时候因自己的贪念而亲了半天,舍不得放手。十五生性敏感,不知一晚上睡过去,此时是什么想法。
十五安安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面上慢慢泛红:“放开我…少爷。”
秦远微微垂下眼睛:“不喜欢我抱你了?”
“不是……”十五的表情难以描述,从面颊飞至耳根,满脸通红:“你…少爷,先放开……放开!”
秦远不明所以,松开手臂,十五立马一滚,两人本就紧紧相贴,两人一动作,正好下身相蹭。
秦远的表情亦难以描述,两人躺在床榻上面对面,不约而同地互扯被子盖住自己的下身。
“长大了便少了,”秦远佯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安慰道,“年少人气血方刚,有什么不好意思?”
十五伸手,碰了碰秦远的耳根,与上回秦远摸他耳朵的动作一模一样,意味不明地唔了一声。
秦远:“……”
他深深呼吸两口气,还未准备好说些什么,眼前的少年乖乖巧巧地自己说:“中午不吃肉了。”
秦远哭笑不得:“谁克扣你肉了!一天天的,不是想着吃肉,就是想着念书……”他声音慢慢放轻,少年的墨发散乱,一张俊秀的脸白白净净,尚有些红肿的眼睛里藏了些许狡黠的笑意,在碰到他的视线的时候,又装模作样地藏起来了。秦远只觉自己耳根越发滚烫,剩下的声音低的听不见,近乎揉进了心里:“心里还有点别的没有?”
十五再未提过他那日是为什么哭成那副样子。朱红背着主子笑他,说他哭声传的整间院子都听得见,那股可怜劲儿,让她们几个女孩子还以为是少爷欺负了他,险些拿了扫帚上去美英雄救十五。十五既不恼,亦不委屈,只平平淡淡地一笑了之。堂少爷那夜去寻太太的事儿,也只有少数人知道,府里并未传开,但这对伯侄却是彻底闹僵了。秦家两个儿子还懵懵懂懂,照旧与堂兄玩着,回头就被自己妈一顿不说清楚的骂,好生委屈。
然而,这事对秦远来说,竟是因祸得福。秦远并未再问过十五,他知道十五外表看上去柔软可欺,其实内里倔得很,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十五看起来一切平常,他也不想挖根究底。若十五想说,他自然愿意听。若十五不想说,反正以后十五闯了祸、他收拾摊子,十五难过,他再抱着哄就是了。而继这之后,十五越发的黏他——十五黏人,不是撒娇卖乖的那种腻腻歪歪的黏人,而是秦远去哪儿,十五就安安静静跟在后边。身边人疏忽伺候时,十五一个人闷声不吭地倒茶端水收拾干活。偶尔亦敢与秦远生个气,开个玩笑,虽看起来仍有些小心翼翼,但这些他已觉得足够。要说别的,他自己劝自己,不要太过贪心。
他与十五照旧同榻而眠。一夜深时,他半梦半醒间,觉抱着的人动了动。他仍旧闭着眼睛,感到怀里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拿额头贴了贴他的嘴唇。
秦远:“!!”
他心脏砰砰乱撞,半晌,他就着满室秋月偷偷去看,十五睡得死沉死沉,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秦少爷的错觉。
第20章
钱二哟了一声:“好嘛,真漂亮!你俩出去街上走一趟,京城所有大姑娘的帕子都得少了——全往你们身上扔了!”
几个公子哥儿哈哈大笑,连声夸了秦远几句。第一日入学,众人都锦衣华冠、打扮不凡,但哪怕是一群华服中,仍是秦远最引人注目。品色上好的云锦常年直接送入宫里,外面流传的数量不多,堪称一寸一金。由此,秦远送与秦府的几匹云锦除了给秦夫人作了套外,别的都压了箱底。因秦林秦川二兄弟以后不定还得长个子,连他俩都没得穿。而秦远却一掷千金,眼睛也不眨地给自己置了衣服不说,还给他那小厮也弄了套,不免令旁人咋舌。
几人视线交错间,皆在暗自看这对主仆二人。秦远本就人高挺拔,气度不凡,穿起来自是矜贵。他身后那小厮竟也看起来傲气十足,清俊从容。有不与他们几个相熟的纨绔,甚至悄悄打探这是哪家的小少爷,怎这样面生。
秦家二兄弟心里有些不舒服。若只有他们堂兄穿的不错,那他们还觉得无妨。秦二老爷家财万贯,而秦大老爷在朝为官、不得不谨慎行事,旁人都明白这些道理。何况秦远也是他们家的人,怎样都是给秦家增面子。但一个小厮,都有身那样好的面料穿,他们做主子的倒没有,岂不是掉了脸面?
秦川道:“什么少爷,就是我们家的一小厮罢了。”
“真是小厮么?”钱二侧头笑了声,贴耳道,“早就是你们堂兄的房里人了罢。”
秦川愣了愣。
钱二:“傻么?若真是寻常的下人,谁给他打扮的那么好?你仔细想想,你难道不给你姘头买根钗、送条裙的?”
“我早就知道了,你才蠢呢。”秦川随口反驳,却暗自心惊。
秦林秦川两兄弟,都还是喜欢女人多些。但秦夫人教子严格,曾撞见长子与一个丫鬟亲昵,当即一通大怒,从此下了死令,两个儿子贴身都是小厮伺候。少年人平日里着实无聊,又年轻火旺,偶寻小厮泻火,也要找那些年纪小的、面容清秀,跟女孩儿似的男孩子来,但也不怎得劲,爽完便了了,该打骂的时候丝毫不惦记床笫之情。两兄弟不是没有看上过十五,然而十五经常在外院,行事不便。秦夫人又多年前便下了令不准旁人欺侮他,由此两人也不放在心上。上回秦远为了十五打架的事儿出头,他们尚以为是堂兄觉得丢了面,觉得还算正常。此刻一看,当即觉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