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骨(7)
当他目光落到没了盖头的新娘脸上时,登时一惊,说话竟也不利索了:“你是……男……”
那“新娘”拍拍身上的灰,一双眼里噙着笑,十分从容道:“怎么?阁下眼神不好,将在下瞧成了黄花大姑娘不成?”
秦弼眉毛拧成一条,盯了他好一会儿,没忍住对他的手又多看了两眼,那点心头血又闹腾起来,恨不得从他胸膛蹦跶出来,一路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地住进对方那双潋滟的狐狸眼中去。
秦弼为自个儿的心猿意马感到无地自容,一边低着头在地上找缝,一边假正经地询问前因后果。
“新娘”说他收了朱老爷的钱,替他家姑娘上的花轿。
原来这位朱姑娘在出嫁以前就已经身怀六甲,朱老爷和亲家商议了一番,一方面担心途中颠簸动了胎气,另一方面又怕大盘岭上忽然窜出几个土匪来,于是决定提前派马车将新娘送到周家去。
可是问题来了——依九泽乡代代相传的风俗,新娘出嫁必须要从家中乘坐花轿到新郎家里,如此才能得到祖灵庇佑。换言之,排场不能不搞,送亲也必须得送。
但是总不能抬着个空花轿走过场吧?
一来容易露馅,二来真真不吉利。
于是朱老爷用脚底板想出来一个馊主意——花银子找人假扮花轿里的新娘。
人也不能随便找,首先得是个外地人——否则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碰见了尴尬;其次得是个男的,要真遇上土匪,不容易被掳去;最后还得穷困潦倒,但凡身上有点银子的,谁肯做这不要命的勾当?
经过一番考量,最终朱老爷选定了一个人,此人名为陆衍。
“陆衍……陆衍。”秦弼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个名字,舍不得停下来似的。
陆衍看着他,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阁下敢只身深入龙潭虎穴,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不愧是出身行伍……”
秦弼抬眸:“你怎知?”
怎知他出身行伍?当时秦弼翻身入轿,带起一股干脆利落的风,陆衍便知他身法敏捷;再者,陆衍从盖头底下瞧见秦弼腰间的佩剑,剑鞘虽然瞧着朴素,但明显质地上佳,一看就知道是某些微服出行的富贵闲人,一边不想露财,一边又不懂清贫为何物,自以为穿着件没刺绣的灰袍子就是寻常老百姓了。另外秦弼的手掌心微糙,拇指和食指指侧均有薄茧,定然是拿过刀剑的。
综上种种,陆衍推断出他出身行伍并不稀奇。
可陆衍并不多做解释,只是笑了一下,说:“我瞎猜的,随口诓你罢了。”
秦弼当即堵了一口气,面如菜色。
陆衍浑然未觉一般,笑眯眯地说:“小郎君,土匪窝可不是想闯就能闯的。我听说啊,那窝里有个当家的,风流成性,就好你这样的。”
他讲这话分明是在拿秦弼寻开心,轻佻得很。
“哦,”秦弼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番,“那正好,那几箱东西权当是聘礼,人我就带走了。”
陆衍一怔,此人是何时识破他身份的?
他细细地回想了一遍,思忖着:莫非土匪做久了,生出匪气来了?
陆衍一路上连暗语都没打过,岂料还是被秦弼发现了。
然而事儿还没弄清楚,臭名昭著的大盘岭二当家就稀里糊涂地被年轻的小将军提溜进了军营里,舀了几瓢塞外的黄沙倒进盆里,不情不愿地金盆洗手。
往后八年戎马倥偬,一根铁打的链子栓得忒牢,一头是将军攻无不克,一头是土匪狡兔三窟。
俩人搅和到一起,美其名曰“珠联璧合”,却实在是王八对绿豆,沆瀣一气。
第10章 叛骨·九
成治十二年一月,酷风如狼已然呼啸而过,天气回暖,白玉关外士兵的攻势渐渐加强,战事吃紧。
守城士兵不停地从城墙上扔石头、射箭,城内运弓箭与石头的推车来来往往。城内城外不断有人倒下,攻城木撞击城门的巨响一波接着一波。
四方城门外无不杀气腾腾,冯玉瞻率军六万攻打飞龙门,而主要兵力集中在朝德门,由赵葵亲自统率,其余二门靠近昆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赵葵设下十万雄兵,将其围得水泄不通。
秦弼连着几天目不交睫,亲自率领一队轻骑四个城门来回跑,见朝德门烽烟起,立刻赶去,看云腾门吃紧又得将两千人马的兵力一分为二。城外大军压境恍如洪水围城,秦弼就像个修补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马不停蹄地对千疮百孔的城墙修修补补。
他不记得自己几夜没合眼,站在城墙上俯瞰敌营跳跃的火光,又见四周面容肃穆的守军将士脸上血迹犹未干,他忽然感到一阵疲惫,恍恍惚惚地想:白玉关还能撑几天?我还能活几天?
这时突然有人拉他,秦弼回过神来,扭头一看,竟是陆衍。
陆衍这几日守卫鸿永门,情况也没比秦弼好多少,而他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依旧是春风满面的模样,他笑望着秦弼,说:“小将军,独自莫凭栏,缺人陪么?”
秦弼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瞧见里头的红血丝,那血丝像一根根细针,狠狠地扎了秦弼一下。他二话没说,反手拉住陆衍,将人拉去将军帐。
陆衍被他强行塞了一个暖炉到手上,有些哭笑不得:“城门不守了?”
“不差这一晚。”秦弼这番强词夺理讲得很是理直气壮。
陆衍:“小将军,您这是以权谋私。”
秦弼冷嗤了一声,心道:“我若是以权谋私,早将你要了。”
他生了一盆火,在陆衍边上和衣躺下,然而一身的疲倦卸不下来,仍旧死死压在他身上。
秦弼睁着眼躺了半个时辰,身边的陆衍忽然动了一下,一只手搁在了他胸口。
秦弼的心猛烈地颤了一下,胸腔内起了浪,耳边忽然钻出一只笑嘻嘻的恶鬼,恶鬼说:“过了今晚,再没有机会跟他好了。”
他咬咬牙,伸手触到陆衍,心一横,握住了他的手腕。
借着幽微的火光,秦弼一寸一寸细细看陆衍的手,数他手上的筋络、数他掌心的纹路、数他指节的起伏,翻来覆去,他的目光随之错落起伏,迟迟不肯移开。
于是因此迷失。
秦弼在乱如麻的心跳引诱之下,在陆衍的手上亲了一下。
谁料思慕倾覆,一时不可阻塞,恶鬼叫嚣着:“不够!不够!还要他的身!”
秦弼被这念想折磨得近乎疯狂,他紧咬着牙,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我想要他。”他的心裂开一道口子,轻声说。
声声泣血。
不知过了多久,炭火盆里噼啪的烧火声隐去,一切都温柔起来,秦弼看见陆衍侧过身来,一双狐狸眼潋滟得很,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还缺一床鸳鸯被。”秦弼说。
他有一床鸳鸯被,是祖母给绣的。可是他从锦州赶来时,鸳鸯被落在榻下的红漆木匣子里了,如今烽火连天,红漆木匣子怕是同烟散了,哪里还有什么鸳鸯被?
“小将军,”陆衍嘻嘻然转眸看他,“你想同我做鸳鸯?”
秦弼心头一颤,千不该万不该――竟赧了,整个人像煮熟的鸭子一般,面上发烫,翅膀没毛,杵着不是,逃也不是。
陆衍没等他琢磨出对策,忽然凑上去咬他,饿兽一般啃得他嘴角出血,咂摸半晌才在他耳边低低说道:“你个索命的小混账……谁跟你做亡命鸳鸯!”
“……丰仪。”他眼眶是红的,嘴也是红的。
陆衍不过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肝疼,舌尖上残存的血味滚滚发烫,心想,可真是要了命了。
“……嗯。”陆衍别扭地别过脸去,千般不甘万般不愿地应了一声。
秦弼的眼睛倏地亮了,他感到不可思议,年来的渴慕一刹竟成真,他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他翻身,手抚过陆衍散开的长发,与他十指交缠。
耳鬓厮磨的间隙,秦弼解开陆衍的衣带,陆衍揉皱他的衣裳,张嘴咬他袖口……将军榻如风雨波涛中的一叶小舟,摇摇晃晃,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