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权臣为邻(上)(2)
谢介对于自己昏迷后的事情其实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也没觉得自己遭了什么罪,不外乎比往日里多睡了些日子,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懒。他如今的身体还不大听使唤,只能虚虚歪头,像个侧卧的磨喝乐那样,对宅老直言:“我很好啊,你可别哭我,反倒惹我头疼。”
谢介这话听上去真的是讨嫌极了,好像别人担心他,都担心成了罪过。
但宅老是看着谢介长大的,对他再亲近不过,很是了解自家郎君的与众不同。谢介不是不领情,只是单纯的不会好好说话。宅老想着,这也不能怪我们郎君啊,因为我们郎君合该就是这般目下无尘的!
“郎君为何愁眉紧锁?”宅老再次关心,他对发生在谢介身上的任何一丁点情绪都十分敏感。
下面的医官们俯首帖耳,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觉得这位养尊处优的世子有半点的郁气。可人家宅老说了,我们郎君不开心了,那也就是郎君不开心了,必须得顺着。
谢介也没含糊,他确实是有些不高兴的,撇撇嘴,掰着手和宅老细数:“我没吃上五月的炙鹅、杨梅、蜜枣、枇杷,还有六月的花白酒、莲子、菊花茶、大粉桃,更不用说一整个夏天的冰雪凉水荔枝膏*,你说我能开心吗?”
以此类推,他还错过了多少好玩的,好看的?江左的夏天有意思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说着说着,谢世子就真的长吁短叹了起来,像个偷学大人、强说忧愁的半大孩子。他倒是不缺这些,可只一想到自己这次错过了,便只有来年才能被满足,他的心就像是走了水,火烧火燎的不得安生。
就好像他错过了一个亿,悲伤有那么大。
宅老遇上这样没心没肺的场面,依旧能够从容面对。但是来自京城的医官们,就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卧槽了。虽然他们在雍畿时就听说过谢世子脑子有坑的传闻,可也没想到他能坑成这个鬼样。
谢介谢世子在雍畿,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不知道他的大名,也肯定听过他的小名——豚儿。
这是打从太祖起,就时常挂在大启朝历任皇帝口中的小名,从这质朴的小名中就能看出整个皇室对谢介最大的期待:贱名好养活。
只要谢介能高高兴兴的长命百岁,就是他对整个家族最大的贡献,真情实感的那种。
据不可靠消息称,文帝,也就是谢世子的表哥,在战场上被万箭穿心时,最后一句念的不是怀孕的皇后,也不是皇后腹中的麟儿,而是……“豚儿要伤心了”。
“豚儿”这一响当当的恶名,便这样从大内传遍全国,是太祖祖训中唯一一个没有被抽死的衙内。
满朝文武对于几代皇帝都心心念念着这么一个纨绔,自然是很有意见的,奈何谢衙内实在是太过无能,没用到了连欺男霸女、仗势欺人都不太会的地步,顶多是和不学无术的神宗一样,文不成武不就,连参他一本,都像是在欺负老弱病残。
真残,《本草纲目》里故脑残者无药可医的残。
就拿两三年前,谢介在江左有救驾之功这事来说好了。
谢介当时是伴着文帝一起回江左祭祖的,谁也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传回雍畿的消息就是官家遇险,幸而并无大碍。因为什么都不会、年纪又小的谢介,莫名其妙的就为文帝挡了一刀。不等朝中的阴谋家们琢磨出这是不是文帝为了给表弟封爵造势,故意捏造出来的假新闻,谢介就已经用救驾之功和文帝换了一条街。
一条位于久无人烟、荒郊野岭的老家行宫旁边的大街。
谢介没有得寸进尺、挟恩图报,但只把文帝的命等价了一条荒街,也是蛮令人唏嘘的。大人们的小阴谋、小诡计,就这样胎死腹中,哭笑不得。
哪怕是嘴巴再毒、再刻薄的老臣,也没办法就这件事情说出个子丑寅卯,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也不知是谁,不甘心的讥了句,这谢世子怕不是脑子有坑?
然后,这话几经转手,就不胫而走,全国皆知了。还丢了个“怕”字,直接就是世子脑子有坑。
几个医官再一对比了谢介醒来后的种种表现,算是彻底坐实了有坑论。这哪里是世子,根本就是个柿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PS:男主目前是外表长大了,但内心的精神文明建设还没跟上,大家多体谅。蠢作者会努把力,让他争取以后慢慢厉害起来的。
又PS:文中各个月份的活动、食物,主要参考的是《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和《梦梁录》三本古籍,古人真的很会玩。
冰雪凉水荔枝膏*:就是冰镇饮料+最早的水果味冰棍,北宋就有了,夏天特别好卖,就问你怕不怕!
磨喝乐*:玩偶的起源。
第4章 第四份产业:
不管是柿子,还是世子,眼下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谢介去面对。
遣散了医官之后,宅老就开始尽职尽责的汇报,在谢介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外面的世界都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好比,圣驾来了江左。
“小舅也回来了?回来干嘛?看我?祭祖?”谢介的母族有个传统——不管家族成员当了多大的官,离家走了多远的路,每一支每年总要派一个人抽空回老家祭祖。在老闻家的男女老幼都和老天爷做了亲戚之后,这个传统就更要遵守了,据说是只有常回龙兴之地沾沾龙气,才能保佑大启的统治千秋万代。
至于这个说法灵验不灵验就不知道了。反正谢介只知道他表哥文帝当年,那是拼着被刺杀的风险,也要回来祭祖的。而文帝后来的结局天下皆知,他血洒战场。
看来不管是老天爷还是老祖宗,都不太靠谱。
宅老的眼神晦涩,语气含糊:“官家最初来,确实只是为了看您,如今还留在江左,是因为被其他的政务绊住了脚。”
“哦。”谢介对于政事毫无兴趣,并不打算深究。他本就头疼欲裂,再听那些官场厚黑只会雪上加霜,没必要为难自己。于是他只是问了句,“那我娘呢?”
连他当皇帝的小舅都跑来江左了,他娘自然不可能不回来。
“帝姬才离开不久……”宅老拱手垂袖,遮挡住了自己眼窝深陷中的神情。
“帝姬”是大启特有的对公主的一种尊称,是生性浪漫的文帝特意给改的。理由之一,是文帝一生都在追寻周礼,想要搞复古运动,而周代的公主就被称为“王姬”;另外一个理由,则是因为“公主”这种称号不够独特,受前朝影响,大启王公诸侯的女儿也能被尊称为公主,与皇女是一样的。
文帝自己还没有孩子,但他有姑母,还十分尊重这位姑母,怎么寻思都觉得他姑母当得全天下最特别的称呼,于是就力排众议,定下了“帝姬”。
帝姬的尊称如今还没实行几年,众人基本还是公主帝姬的混着叫。
“……发生了一些事,大长帝姬又去应天迎接太后了。”
可以这么说,谢介一觉醒来,雍畿能够搅动风云的大人物,都神奇的在江左扎堆了。
如今,连太后的凤驾也要来凑热闹了。
文帝死后,他已经怀孕的皇后聂氏,就按照旧例被尊为了太后,哪怕随后登基的神宗在辈分上其实是聂太后亡夫的叔父,她也拥有了太后的头衔。人称聂太后。
谢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突然而至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过,伴随着宅老的回忆,他好像真的依稀回忆起了母亲惯用的熏香,和她操持过度满是茧子的粗糙手掌,怜爱的抚摸过他的脸庞,轻叹了一声:“我的豚儿就是有福气,此时不醒才是好的。”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但谢介想着,他娘本就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人,还自带亲娘滤镜,哪怕自己儿子真的在文武方面没的夸,她也能硬生生扯出别的,好比我儿心地好,我儿身体好。
——真的敢用“身体好”作为理由,给儿子向皇帝讨爵的公主,闻女士绝对是独一份的。
如今谢介连身体也不好了,那就换成“有福气”好了,这是绝对有可能发生在大长公主身上的事。
“有福气”的谢介摸了摸自己缠着一圈又一圈白纱布的头,心大的想着,他大概是真的运气不错吧,那么一大块天石砸下来,他竟然只是昏了几个月,就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
对了,天石!
“那该死的石头呢?!”谢介咬牙切齿,准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昏前最后的记忆就是被砸的好疼。
宅老哭笑不得:“帝姬早就命人备着了,就供在南高峰的天宁万寿。请了全国各寺九九八十一位高僧做法念经,要祛恶渡善,化劣器为灵器,好给郎君添福增寿呢。这经要念满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请下来,如今还不到日子。”
“意思就是,等那破石头回来,我不仅不能碎了它,还要供着它呗?”谢介在不该聪明的地方总有些小聪明。
宅老尴尬一笑:“请下来的就是灵器了,前尘旧事皆做不得准的。”
“之前我还听说人,只要有度牒,一出家,之前犯的事就都不算了。没想到如今连伤人的物什都可以用这招镀金了?”谢介撇撇嘴,面带不屑。从他在大相国寺的佛像金身前跪晕过去,他大舅、表哥也依旧还是死了之后,他就再也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宅老说不过谢介的歪理,只能一遍遍叮嘱:“这是帝姬的意思,说是只会对您有好处,不会害您的。万万不可任性。一定要在最后一天的正午,把天石从天宁万寿请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谢介敷衍的挥挥手,他又有点头晕了,“说起中元节,府里是不是该开始准备了?”
“一切都遵着往年的例,怕您赶不及醒来,还提前请了四司六局的人,很是妥帖。”
四司六局是一个官办的劳务组织的称呼,在前朝,它们是专门为朝廷命官和宗室王孙承办盛大宴会而设置的服务机构,到了大启就直接变成朝廷用来赚钱的一门生意了。是的,就是朝廷公开想法儿赚钱,大启这样能自主赚钱的衙门还有很多、很多。
只要给得起钱,四司六局就可以为任何门户服务,提供专业的上门服务,宴会花会,文人雅集,朋友小聚……就没有它们筹备不来的。
当然,像中元节这种比较重大的节日,普通人还是很少能排队预约上四司六局的服务的,各个大臣家都不够分的。
谢介作为公主子,也是作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恶犬衙内、特权阶级,他的府上自是不用预约,可以随时插队。在谢介看来,这样的他简直坏的不能再坏了。
当然:“记得多给被挤掉名额的商户一些补偿。”
插队是一回事,补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坏也不能坏的太彻底,对吧?
宅老笑了,鸡皮鹤颜的褶子都好像变得更多了:“已经送了。”
不管谢介怎么偏题,宅老都有本事再说回正题:“官家这次估计要在行宫长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行宫已经修葺完了包括正殿在内的好几处宫殿,预计年底就能全部修完,据说还有可能要往外扩一下,要不然连大人们上朝都没地方。”
“说重点。”谢介一听朝政就头疼,他真心没有那个政治嗅觉,也不关心朝廷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
“老仆听了几耳朵,约摸着官家这是有意要迁都江左。”
“什么?”谢介一愣。他再不晓事,也是知道江左的行宫真心不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历朝历代中宫殿的最小规模,他小舅除非疯了,才要长住在这样的宫殿里。虽然雍畿的大内也不大,但总比江左的行宫强,干什么抽风换地方?
而且,他小舅这才登基不过数月,以他那个胆子,他真的敢下这么大的决定?
不会又是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老臣撺掇的吧?他们为什么要撺掇这种事?不能想下去了,头好痛。
“官家迁都,对您大有好处啊。”宅老直言。
“什么好处?”
“您在行宫前被御赐的那条街,您还记得吗?”宅老步步引导。
谢介怎么会不记得?这三年他在江左养伤,除了吃喝玩乐以外,就是破土动工改造他荒无人烟的街道了。虽然至今方圆十里仍没有一户人家吧,但谢介依旧和玩过家家似的打造着属于他的街道,还玩的很开心,经常命府上的女使仆从换上衣服,和他来一场大型的交互扮演游戏。哪怕别人把这里称为鬼城,他也不在乎。
“如今那可不是鬼城了,我的郎君哟,你想想那地界儿……”宅老一步步的诱着谢介自己思考。
“地界?就连着行宫前的正街。啊,擦,要是迁都,行宫就是皇宫了,正街就是御街了。那一条街变成商铺卖出去,得赚多少钱?!我终于要转运了!!!”谢介一个激动,差点跳起来。可惜,孱弱的身体限制了他过盛的精神,他激动的很有限。
谢介这些年在江左,可是没少折腾,咳,不对,是没少研究生意经。可惜,他大概真的没什么行商的天赋,就像是他同样没有从政、参军、习文的天赋一样。
要是没有皇帝表哥和亲娘月月开俸禄接济,谢介估计就要当街去叫卖他爹的字画了。
谢介的爹,国宝级的书法文豪谢鹤,他的字画还是很值一些钱的。
“商户大多市侩,又不稳定,卖是一锤子买卖,不划算啊。”宅老继续谆谆教导,一点都不嫌烦。就像是大人教小孩子吃饭说话一样,再简单的事情,他们都能教出十分的热情。
“那就租嘛,雍畿不是就有很多人靠租房子赚钱?是哪个相公(宰相)来着,我记得靠在雍畿租房就赚了好多。咱们也可以!租给那些从雍畿来的京官,对对对,他们最有钱了,每个月的养廉银子就不知道花了国库多少,我再赚回来些,也算是替祖国省钱了。你快去看看。”
“已经备好了。”宅老笑眯眯的递上了早就写好的明细与契约,专业的庄宅牙人已经雇好,店宅务那边也已经打过招呼,确定了不会官私冲突。
前面说过的,大启是个商业驱动型王朝,哪个行业赚钱,朝廷都肯定会参一脚。
赚钱的衙门各种各样,有四司六局,也有店宅务。店宅务就是专做的房地产租赁与买卖生意。事实上,房租正是大启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
谢介拥有的街道地理位置实在是优越,或者说太过优越了,连店宅务这种奉旨赚钱的公家衙门都拼不过它。最主要的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还是精装修,拎包入住。如何怎么提高整个街道的格调,才是眼下宅老在和谢介商量的。
“有些大人已经搬进来了,您当时还没有醒,老仆就夺情自作主张了,老仆私心想着……”
谢介一看账本上那个收入,差点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前后后数了好几遍,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再没管宅老都说了什么。
心里脑里只剩下了一句话:一!夜!暴!富!
作者有话要说:
又PS:
帝姬*:北宋特有的对公主的尊称,不过没用多久,北宋就亡了,因为觉得不吉利,南宋没再沿用。但蠢作者还是蛮喜欢的。
四司六局*:这真的是……宋朝用来赚钱的机构之一,承办宴会,包办婚姻,他们是专业的。
店宅务*:恩,这个也真的是宋朝的赚钱衙门,租房也真的是朝廷最大的经济来源之一,蠢作者看过一个数据统计,北宋的汴梁和南宋的临安大多数人都是以租房为主,官员也不例外,好地段的房价比现代的北上广还要夸张。合租、二房东等现象比比皆是。欧阳修和苏轼都曾在信中,表达过对在京中有房一族的好基友羡慕嫉妒恨。好基友买的房还是京郊的。
总而言之,男主真的是一觉醒来就变得老有钱了。
第5章 第五份产业:
陡然而富之后要做什么呢?
唔,至少对于谢介来说,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顶多是从花皇室的钱,变成花自己的钱。而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有再多的钱也花不出去,反倒是正源源不断的还有人来给他送钱,除了房租以外的钱。
这种人人竞相要给谢介送钱的活动,有个更加礼貌而又不失文雅的说法——探病。
不管是真关心,还是假好意,在得到“谢世子终于醒了”的第一手资料后,稍微能和公主府扯上点关系的人,就都或多或少的来聊表了一下心意。
不一定是真的对谢介或者谢介背后站着的大佬们有所求,只是生怕自己落于人后。
汉文化自古以来就是个人情社会,不怕你什么都没做,怕的是你什么都没做,但是别人做了。所以大家才要争先恐后的给谢世子,不求能讨好,只求不突兀。
谢介对此没什么想法,反正也不用他去见客。
在众多探病的客人中,唯一需要谢介亲自见的只有他小舅,神宗皇帝闻盆子。
是的,神宗姓闻,名盆子,别问他为啥叫这倒霉名字,他自己也挺想和他爷聊聊,当年为啥要给他取这个破名字的。
盆子同学是在谢介醒后的当晚,披着月光与星辉,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来的。他倒也想大张旗鼓的来,可惜白天的时候就被一众大臣给拦了下来,仿佛生怕神宗一离开行宫就会被人捅死。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神宗想为外甥耍个皇帝威风都没余地,最后只能折中,白天屈服,晚上偷跑。
说来也挺难为神宗的,作为一个体重直逼两百斤的大胖纸,他既要躲过那蜗居一样的行宫中的层层侍卫,还要躲过御街两旁高门大户里官员家的耳目,真的很不容易。
“你舅我多身轻如燕啊。”神宗对己身严重缺乏一个正确的自我认知。
“是的,是的,还特别矫健。”谢介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没输给他小舅,并且他是真情实感的这么觉得的。
神宗一身简朴的正红圆衣襟,脚蹬高统靴,腰系宽玉带,整体白胖红润有光泽,像极了庙里不管众生苦还是不苦都笑眯眯的弥勒佛。神宗平生最恨的就是锻炼,能一秒钟从心宽体胖的笑嘻嘻变成满脸横肉的凶悍,没当皇帝前就已经没人敢在他面前说有关于减肥的任何事情了。恶性循环下去的结果,就是他生生把一张本该是一代男神的颜值潜力,给横向发展成了发面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