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下(121)
“因为你此行的身份。”梁峰不再故弄玄虚,揭开了谜底,“往日,你只是跟在我身后的幼子。但是今次,你是替我去上党查看政务。郡公的独子开始接触国中事务,你觉得旁人会如何反应?”
这可是梁荣从未想过的事情:“可是,可是我还未满十岁……”
“年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代表的东西。”梁峰耐心道,“你是我的独子,也是这偌大家业唯一的继承人。等十年,二十年后,这些人尽皆是你的臣下僚属,仰你鼻息。对于一言可决自己身家性命之人,又要如何对待?怎样的阿谀迎奉,都不为过!”
像是一指戳穿了那层屏障,梁荣幡然醒悟,为何郭郊会有如此变化。也许在父亲面前,这位内史从来都是如此谦恭卑微,恨不得甘为牛马。只是这副面貌,从未展现在自己面前。
“而那些更聪明的人,会用别的方式讨你欢心。”梁峰继续说道,“或是旧日恩情,或是幼年情义。甚至投其所好,借机展示。若能换来你片刻惦念,就有无尽好处。而这些,只是为了让你能在我面前提上一句。现在如此,等到你掌权时,他们又该怎样费尽心机呢?”
梁荣彻底坐不住了,他发现自己记住的那些人,也许真的不是凑巧,而是抓住机会,刻意做给自己看的。那乳母呢?他并不觉得乳母待他也是虚情假意啊!
“难不成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真心待我?”梁荣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
“真心自是会有,不过于你设想的略有差别。是忠、是敬、是爱,但是身份终归有别。”梁峰一顿,“郡王称孤,天子称寡,不过如是。”
若钟鸣于耳,梁荣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深意。何为孤家寡人?不过就是身份有别。没人会想同天子为友。尽忠尽职,才是人臣本分。而这,将会伴随自己一生。幼时亲密的师长,喜爱的玩伴,终归会变作泾渭分明的君臣。不可放纵,亦不容僭越。
这一刻,寒意弥漫,像是要冻住他的骨髓:“那孩儿,还能信那些人吗?”
“能。”就如破开寒冰的镐锥,梁峰答的斩钉截铁,“不但能信,还能去爱,去宠。只是你要学会辨别。何人以诚待你,尽忠职守?何人以爱倾注,不渝此生。而你也不能混淆两者。前朝的信重,后宅的宠爱,定要各司其职。就如那分桃的卫灵公。”
卫灵公德行不佳,但是从未让宠幸之人乱了国事。只这一点,就胜过无数君王。
梁荣木了片刻,轻声道:“那曲意奉承的呢?就如郭郊那般……”
梁峰一哂:“将来你接触的人,十之八九都会对你曲意奉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歌功颂德,讨你欢心。你能所听到的,皆是祥瑞喜兆,便如任何一位治世明君,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郭郊不过是手腕粗浅了些,和旁人又有何区别?”
梁荣说不出话了。是啊,他在上党待了一个月,都未发现任何不妥。但是上党真的就安稳如斯了吗?恐怕未必。
“不过这些,你也不必过于排斥。最重要的,还是观其行。郭郊是个称职的内史,这便够了。若是能碰上敢于谏言,直陈弊病的臣子,更是不能疏远。有勇气如此直言的,反而比那些言辞动听的,更为可用可信……”
看着梁荣那张快要皱在一起的小脸,梁峰停了下来,伸手把他抱在了膝上:“这些,对你可能太过艰深,太过冷酷。不过你也不用过于担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贤臣,远小人,说得轻巧,可是谁不想听些好话,过的开心呢?到了那时,你仍旧可以随心而为。就如灵公,就如汉武。只要莫忘了,你肩上负着什么。”
靠在父亲温暖的怀中,梁荣那颗紧绷的心,微微松弛了下来。不论前路有多艰难,他都还有阿父。而这人,也会一如既往,为自己拨开迷雾,点亮明灯。
父亲会同奕将军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因为奕将军,能让父亲开心?
肩上负着如此重担,又何必在意那些微末小事……
梁荣动了动,紧紧偎在了那怀中:“阿父也还有我。”
梁峰一怔,不由笑道:“没错,为父有荣儿,荣儿也有阿父。”
只要有这点温情相伴,旁的艰辛,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320章 新港
“郎主,前面就是港口!不过停泊船只太多, 一时半会还入不得港。”
听到下面仆从禀报, 陈悦眉头微皱:“这里不是新港吗?船怎会这么多?”
那仆从倒也仔细:“小的打听过了, 似乎这港口并不收关税。故而海商极多。”
陈悦登时一惊,不收关税?哪有官家设的港口不收税赋的?就算是番禺, 收取的关津之税也不是个小数目。扬州的津口渡口除了课什一税外,还有牛埭税和桁渡税。难道这港口只是个小港,吞吐不多, 才会舍了这样的大利?
这可关系到自家的切身利益, 陈悦立刻道:“放下小船, 我先入港看看。”
船上都是老练水手,很快, 陈悦就登上了小船。当绕过海湾, 入了海港, 看清眼前景象时, 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哪是小港?目所能及,帆桅相连, 一时都数不清数目。码头之上更是人头攒动, 卸货装船的人多如群蚁。满载的船只刚刚出港, 就有新船接替之前的位置。
这样的港口, 比南地也不差多少啊!
而这景象, 更让陈悦心头难安,恨不得飞上岸去,探个究竟。建成方才一载的新港, 怎会有这样的规模?不收关税,难道是真的?
港口虽然船多难行,但是他的小船狭窄,不多时也挤上了岸。然而刚刚在站稳,还没辨清楚东西南北,一群汉子就蜂拥一般围了上来。
“郎君,可是来行商的?小人跟码头夫役极熟,卸货装船绝不耽搁!”
“郎君!城中各市坊小的都熟,还是雇小人吧!”
“看货定房,还有骡马可乘,只收五百文……”
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头晕目眩。陈悦这才明白,原来港口还有拉客的牙人。不过这倒也是个了解此地情形的好法子。陈悦也不犹豫,对一个穿着整齐,口齿伶俐的小子招了招手。
那人反应飞快,立刻跑上前来:“郎君可是刚来海兴的?小的王二,在港口行牙足有十个月了,对城中大小事务皆熟悉的很。还有骡车,脚程极快。一日陪同只收五百文!”
五百文,就算是陈悦这样的小海商,也不会放在眼里。让仆从递了半缗钱过去,他先问道:“听闻此地不收关税?可有其事?”
王二接过钱,喜上眉梢,立刻道:“普通货物,是不收税!不过盐铁只能官卖,舶来的香料、珍宝等贵重物品,万钱大概收八百钱吧。”
香料等物价值连城,这税率,实在不算什么。更别说普通货物免税了。难怪会引来如此多商客!此地距离碣石和黄港都不算远,吸引消息灵通的海商,还真不算难。
“那其他费用呢?”陈悦又问。
“港口驳船,是要钱的。按照船只大小,以日计算。搬卸货物,同样要钱。”
王二嘴皮子极为利索,飞快报出了大小船只需要花费的价格。陈悦粗粗一算,还不到寻常关税的三成,而且这些费用,放在别的港口也是要花的,还是省下了不少。
“那若是谈好了生意,两船同时装卸,且不是只要花这点钱了?”陈悦的声音不由高了些,若是如此,这条航线实在是个大好的机遇!
“可不是嘛!”王二笑道,“每日不知有多少船在此装卸。若是谈得妥,一日都不用多停呢!”
“那若是货物卖不出,需要存货呢?”陈悦又问。
“城中有不少邸舍,皆可存货!”王二立刻道,“市邸乃是官办,地方最大,还有护卫,价钱也公道。只是大多被人占了,不太好约地方。私人的邸铺就贵些,但是能包客商食宿,也极为方便。”
“此处还有官办的邸舍?”陈悦大奇。
王二哈哈一笑:“郎君有所不知,城中土地,租多卖少,价格可不便宜。因此官家办的邸舍最多。也只有那些豪客能建邸舍,还有些商行,根本就不外租铺面呢。”
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城中局面,可是没一样是自己曾经听过的。陈悦不由来了兴致:“你的车在哪儿?先带我进城看看。”
王二爽利应下,很快就牵来了一辆小车。骡子看起来颇为健壮,车也干净。陈悦上了车,让仆从跟在车后,一行人向城中驶去。
此处,确实算是个城了。自港口向西不足一里,就见到了连片的库房,集市还要再往东些,还有不少空地,所在之处,都在忙碌兴建屋舍。明明只是数月时间,这里就像平地起了一座城,而且繁华之相,已经初现。
陈悦看的目不转睛,心潮更是澎湃。他走过的地方,可不算少了,但是北地战火连年,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了?洛阳当年的金、马、南三市,怕是也不过如此!
不紧不慢的赶着骡子,王二问道:“陈郎君先去何处?”
“买卖货物,在哪里?”陈悦问道。
“若是大宗,可到东市。小宗买卖,都在登海楼中。此楼可是我海兴城中一绝啊,饭菜极为可口,不容错过!”王二立刻吹捧了起来。
陈悦暗自好笑,不会是登海楼给这些牙人使钱了吧?这样拉客,也是卖力。
王二却像晓得他心中所想:“郎君可别小看我这粗人。城中货品涨跌,我心里都有数呢。不知郎君这次带的是什么货?”
陈悦犹豫一下,才道:“只是些生丝、茶、桐油。”
王二一拍大腿:“生丝可莫带多了,现在价钱滑的厉害。桐油倒是正在涨,应当能卖个好价。对了,你没带粮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