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攀折天之骄子(115)
弥留之际,他难道不会对冷芳携的未来担忧吗?身为多疑、控制欲强的帝王,难道舍得让心上人留在人间?
并非骆希声恶意诅咒冷芳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猜测。
其中发生了什么,骆希声不得而知。最终的结果就是太子即位,揽雀宫仍然是那个揽雀宫,似乎不因改朝换代而动荡,更不存在许多人揣测的新帝清算妖妃——太子似乎是个孝顺儿子,非但没有为难父皇的宠臣,反而礼遇有加。
只是世事无常。
骆希声叹了口气。
明明不久之前,天成帝与冷芳携还如同寻常夫妻般畅游御河。
胡思乱想之际,骆希声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在风雨之中,那声音并不明显,只因为他跪在最后,又耳聪目明,才得以提前捕捉。
太子在殿内,文武百官已弃至,现在才来的人……会是谁?
天成帝那个默默无闻的云妃吗?
骆希声没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借着余光打量来者,心中怀有隐秘的期待。
就见眼旁飞出一截带雨的苍白衣袍。来人檀发未束,垂落于腰际,绵云般的发丝上挂着雨珠,仿佛连串的珍珠明宝,宽大的衣袖间隐隐露出一双骨节秀丽、白皙莹润的手,指贝带着淡淡的粉意。
他心头一震,仓促地抬睫,就见冷芳携眼眸微垂,默立在檐下。他身后跟着那位名为十一的护卫,半个身子都被雨浸湿,卷翘的头发上全是雨痕,正低头收伞。
护卫像只狗一样甩动头发,晃出的水渍落到两旁百官身上,惹来隐晦的注目。
这下,再是沉浸在哀伤中无知无觉的人,也该注意到忽然露面的陌生面孔——对一些人来说,冷芳携是陌生的。对剩下的人来说,则是“久别重逢”,至少骆希声发觉易阁老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像是开口想与冷芳携说话又不敢。
这么久没见,冷芳携还是那样神色冷淡、近乎目空一切。或许是因为今日阴沉的层云,细密斜飞的雨珠,昏暗的光线,更显得他眉宇清傲凌厉,薄唇殷红如血,肌肤莹润生辉,不似凡间人。
脸颊没有消瘦,也未从他身上嗅到血味和药味。
骆希声始终提着的心总算能落到实处,他松了口气。但下一刻袖中的手攥紧了,他有千言万语想与冷芳携诉述,可在这样的场合——在他枕边人的丧仪之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明明天成帝已死,冷芳携已经不再是被拢在掌中的珍雀,他可以自如地与他说话,而不必因他与天成帝的关系羞耻万分。可此刻,仅仅只是注视着他就令骆希声觉得自己像一个恬不知耻的小偷。
天成帝的离去让冷芳携与他的关系更为紧密,从此以后所有人提到冷芳携,就会提到揽雀宫,就会想到曾经将他呵护备至、爱意深沉的英明帝王。
冷芳携与天成帝的名字,将纠缠至死,再也无法分开。
群臣的目光落到队伍末尾最中间唯一站立的人身上,后者静默片刻,才同身后的护卫步入太极殿中。
一路穿过伏跪哭丧的朝臣,那人脚步不停,反而是在行进线路上的人下意识往两侧挪动,为他分出一条小路。
冷芳携步履款款,走过他们身侧时衣袖上残留的雨珠滑落,溅在蒲团及素色丧服之上。
他的身影没入太极殿内。
有未见过他的年轻朝臣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瞧不见了,才下意识出声:“那人……”
那人怎能进太极殿里?
现在里头只有一个太子,也仅有一个太子——先帝亲缘淡薄,近乎孤家寡人,嗣皇帝不是他的亲子,目前却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打理丧仪的人。
就连后宫中那位默默无闻的云妃都不能走进太极殿,此人……
紧接着,年轻朝臣脑海里闪过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他立刻意识到刚才让他下意识让开道路,殷勤到近乎诡异的人是谁。
……
太极殿里烛火莹莹烁烁,昔日先帝处理朝政的长案撤去,空旷的大殿上如今停驻一方巨大的棺桲,在跃动的火焰之中散发仿佛来自冥府的幽暗气息。
冷芳携的目光越过铭旌,最终来到跪在棺材前的太子身上。
后者先是不辞辛劳地处理朝政、奉汤药侍疾,再又因先帝突如其来的死亡忙于丧仪及新旧更迭等诸事,可谓日夜不休。如今眼底青黑,一脸疲惫,能始终将背挺直,跪哭近五个时辰,足见孝心昭昭。
“贞哥……”太子开口,嗓音沙哑低沉,眼眸里是哀切和晦涩。
冷芳携微顿,最终走到棺桲侧边。
太子道:“还未封棺,贞哥现在还能打开见父皇最后一面。”
说着,就要起身为他开馆。冷芳携摇头,制止他的动作。
指腹拂过冰冷的棺材,眼中意味不明,只是淡淡道:“不如不见。”
听话里的意思,他似乎是恨天成帝的,以至于生离死别,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但太子看得出他情绪平和,对天成帝没什么负面情绪。
冷芳携其实心情复杂。
一开始他对天成帝当然有恨,毕竟又一个被病毒感染的异数,又是剧情里掌握无上权力的帝王,极有可能对他的任务产生重大影响。
连续三个世界都遭遇病毒,冷芳携可谓深恶痛绝。
但渐渐的,冷芳携心中的恨意却没那么深刻了。
或许是因为天成帝不似前两个世界的人一样,恨不得把他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要见;也或许是因为面对旁人的侵占,他已经能够从容应对,将其当做发泄而非屈辱;又或许是因为他借着天成帝对他的迷恋顺利推进剧情……
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冷芳携看他几乎无爱无恨,只把他当做一个完成任务、发泄谷欠/望的工具。
原剧情里他因皇帝厌弃、猜疑而落幕,成为新臣崛起的试刀石。冷芳携持箭射伤天成帝,既试图激怒他——毕竟世间多少浓情蜜意的情人,一旦直面利益乃至生死,瞬间就能化为互相残杀、不留余手的恶鬼。
若天成帝真因此降罪于他,任务完成度还能高一些。
这也是一种试探,试探病毒对他究竟有多少宽容,试探的结果涉及他接下来将要采取的行动。
天成帝没有责罚,是冷芳携预料之中的结果。但全无怨恨,只有试图将一切揭过去的旁若无事,却令冷芳携有些惊讶。
天成帝难道真的爱惨了他?以至于在他面前完全失去作为帝王的尊严。
答案不得而知。
棺桲冰冷的触感令冷芳携想到昨天暴雨不歇的夜晚。
刚刚响过宫钟,天色便瞬间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珠几乎迫不及待地鞭打大地。
雨水如注,夜色昏冥,梁惠同路慎思却在这时候来到揽雀宫。
梁惠一身衣衫尽数湿透,紧紧贴着猿背蜂腰,勾勒出健壮的身体轮廓,衣袍湿哒哒还淌着水。
他一身寒气,掀袍跪下,同往常一般将主子的话学给冷芳携听。仿佛一切如旧,可无论是雄浑的钟声,倾盆的大雨,还是梁路二人苍白的脸色,都昭示着再不复从前。
冷芳携坐在上首,感到二人身上的阴冷气息一点点蔓延,他将手指拢在袖中,听得梁惠将天成帝生前的安排如实复述。
他与路慎思,龙虎卫与天成帝私下培养的暗卫,全数交给冷芳携,随他使用。
朝堂之上,亦有他留下的人为冷芳携四处支应。
“……还有太子。”梁惠缓缓道,“陛下,是服用鸩毒而死的。若大人认为太子不堪大用,亦可借此废东宫,重行册立事。”
有无上权力,有忠诚下属,还有足以除掉太子的把柄。
天成帝死前纵然没有见冷芳携最后一面,却把他这一生积累的东西都留给了他。
冷芳携很清楚,他那一箭并不致命,以天成帝的体魄,好好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如初。
忽然将他送回揽雀宫,忽然招来太子侍疾病,忽然服毒自尽……一切都太快了。他很想知晓,天成帝当时想到了什么才做下这个决定。
如此果断地放弃性命,还是手握天下、权柄两无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