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301)
多名楚国氏族坐在他对面,以令尹贾吉为首,获悉国书内容,皆是面色阴沉,怒火中烧。
“晋侯欺人太甚!”
“五十城,竟也敢提。”
“还要向越国谈和?”
“岂有此理!”
“休想!”
正如越国氏族不愿与楚休战,楚国氏族想到要向越国低头,无不火冒三丈,完全不能接受。
“继续战!”
“齐国怯懦,楚人从不畏战。”
“晋侯侥幸灭郑,便盛气凌人,忘乎所以。楚人何曾这般受辱?”楚国刑令愤然道。他不能接受晋侯的条件,更不愿向越国求和。
氏族们愤愤不平,楚项始终一言不发。
愤慨的声音充斥在大帐内,他充耳不闻,而是压低目光凝视竹简上的文字,似要透过遒劲的笔墨看清运笔之人。
晋侯,侯伯。
林珩!
他猛然攥紧右手,握拳击向桌面。
砰地一声,吵嚷戛然而止。
“事已至此,争论毫无意义。”楚项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数日鏖战,局势如何,诸君心知肚明。齐国一心休战,晋侯咄咄逼人,越与楚不死不休,再战于楚不利。”
帐内陷入长久沉默。
楚项分析透彻,话中有理有据。
众人十分明白,继续打下去,楚国毫无胜算,只是仍不甘心。
不甘心退让,尤其是向宿敌低头。
自楚共公问鼎于天子,楚国雄霸南境,数百年来傲视群雄。何曾如今日这般受辱,近乎被逼入绝境。
“君上,晋侯野心勃勃,臣恐今此退让,遗祸无穷。”贾吉道出心中担忧。
楚国疆域广阔,吞并的邻国不下十数。五十城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必须考虑割让的后果。
“我知。”
林珩和楚煜能想到的方面,楚项同样不会忽略。但他别无选择,权衡利弊,必须先从战场脱身,方能再论以后。
“局面对我国不利,但我军并未真正落败,不必轻易退让。况晋侯条件太过苛刻,就算齐人一心求和,也不会点头答应。”楚项单手覆上竹简,沉声道。
听闻此言,氏族们低声议论,接连点头。
“晋侯虽言再战,未必不是虚张声势。”楚项继续道,“数日交锋,将士以命换名。晋军偶占上风,损失同样不小。继续打下去,晋又能撑多久?西境诸侯当真一条心?”
“君上所言甚是。”鹄离出言附和。
其余氏族也纷纷点头。
“晋侯既然要谈,那就好好地谈上一谈。天明派人过营,告知晋侯,寡人知其意,邀其军前一会。”
楚项合拢竹简,挺直脊背,一字一句缓慢出口。身后的屏风上,一头睚眦足踏血河,凶横狰狞,似要择人而噬。
第二百零六章
天公作美。
清晨时分,云销雨霁。
持续数日的雨水告一段落,乌云飞散,湛蓝晴空一碧如洗。
风变得更冷,呼啸刮过旷野,薄冰铺上水面,自河畔向河心延伸。站在河畔向下望,相隔透明的冰层,水流奔腾不息。
冰层未合拢处,时而能见鱼群出没,飞溅起大片水花,跳跃蓬勃的生命力。
野河西岸的废墟内,残垣断壁披挂白霜,远远望去,浮动大片晶莹。
野河东岸,大军几度交锋的战场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弓刀。淤泥踩踏后冻结,坑底遍布冻结的血痕。
四座营盘散落在战场两端,两两互为犄角,与敌方日夜对峙。
营地壁垒森严,数米高的瞭望楼拔地而起。甲士轮换登高,时刻警惕营外,不敢有片刻懈怠。
营门前高挂免战牌。
风过掀动木牌,背面频繁敲打门柱,发出刺耳的响声。
守门的军仆正要轮换,忽闻一阵鼓声。
众人仰头望去,就见瞭望楼顶挥动旗帜,旗杆遥指前方,预告营外来人。
军仆立刻行动起来,彼此间配合默契,分出一人向营内禀报,其余人抄起长矛和刀盾迅速各就各位。
林珩在国内实施变法,一项军功爵制度极大激励了晋人的战意。
此前几场鏖战,军中上下悍不畏死,甲士不必提,军仆、扈从军乃至奴隶都在奋勇厮杀。
每场战斗结束后,都会有主簿跟随清理战场,专门记录整理各人战功。
斩获的首级记录在册,战后论功行赏,国人和庶人期望得爵,余者尽能换成田宅、粮布和钱币。
林珩言出必行,不允许任何人在战功上动手脚。
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他亲自下令斩杀两名主簿,尸体至今挂在营内,形成极大震慑,也最大程度收揽人心。
晋军上下万众一心,无不愿为国君效死。
林珩口中的“谈不拢再战”,百分百出于实际,绝非楚项所谓的虚张声势。
伴随着鼓声传出,营内气氛变得肃杀。
甲士快速集结,过程中无一人开口,只有沉默的脚步声,井然有序,杀气腾腾。
军仆紧随着甲士列阵,动作有条不紊,耗时不到之前的一半。
扈从军接连冲出帐篷,手中都抓着武器。虽不及晋甲行动敏捷,也能抓紧时间排成队列,和最初的乱糟糟有天壤之别。
鼓声持续敲响,直至传入大帐。
帐前侍人听到召唤,立即掀起帐帘入内,向林珩禀明实情。
“营外来人,打出齐侯旗帜。”侍人垂手恭立,目不斜视。
在他对面是一具翻倒的木架,架上悬挂的舆图铺在地面,玄色和绯色衮服交叠其上,冠、簪、环佩和玉玦散落四周,无不式样精美价值非凡。
木架后设有一张屏风,声音就是从屏风后传来。
“齐侯?”
两字落地,声音中透出疑惑。
林珩绕过屏风,黑袍玉带尚且整齐,长发披在肩后,一缕散落在脸颊边,不似平日里庄重,现出几分不羁。
他迈步越过木架,单手耙梳过额前的长发,眉似墨染,眸浸霜色,神情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一身绯红的越君闯入眼帘。中衣轻薄,领口微敞。乌发垂过腰间,脖颈上散落几点红痕,妖冶醒目。
越侯昨夜过营,一直没有离开。此时出现在中军大帐并不意外。
侍人迅速低下头,目光紧盯着脚下。林珩不开口,他便纹丝不动。
“齐侯此时过营,想是有备而来。”楚煜斜靠在屏风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带着钩子,能轻易使人脸红耳热。
“果真如此,倒是该以礼相待。”林珩竟似铁石心肠,任凭越侯风情万种,神情反而更加严肃。
“以礼相待?”楚煜呢喃这四个字,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林珩被笑声打断思绪,侧头看过去,挑了下眉:“君侯知其有备而来,无妨与我一同出营。”
“齐侯不请自来,料是决心不小。楚侯未至,不知作何打算。我与君侯同出,其后归营,以防楚军异动。”提起正事,楚煜收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也好。”林珩点点头,当即唤人入大帐,准备迎接来客。
大营外,赵弼坐在战车上,身着衮服,头戴冕冠,腰佩一柄长剑,名为齐侯剑。
齐侯剑的剑身长近五尺,剑鞘花纹古老精美。剑首以金丝缠绕明珠,周围镶嵌玳瑁彩宝。
据传明珠采自一枚巨大的海贝,世间仅有两颗,一颗藏于齐国,另一颗由初代齐侯献给天子,可惜在平王迁都时遗失,至今下落不明。
齐侯的车驾停靠在营前,身后是随行的齐国相和甲士。
一行人通报过来意,没有等候太久,紧闭的营门向内敞开,身着短袍的军仆小跑出营,合力移开拒马,清出一条通道。
营内鼓声停歇,短暂的寂静后,号角声响彻旷野。
几名晋巫出现在营门后,无视齐人古怪的神情,围成一圈大声祝祷,同时抛出骨甲。
骨甲翻飞,接连落向地面。
“吉!”
读出甲片上的预兆,晋巫扬声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