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新长(27)
“……”他转而切入主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我朝自己站的后侧方瞥了一眼——李迟舒的班主任也坐在办公室,是年级新招进来的数学老师,矮矮瘦瘦,平时就不怎么说话,但因为二十五班是她第一届学生,所以这位老师在年级出了名的负责认真,班上学生谁有点事永远第一个护在前头。时隔多年李迟舒偶尔和我谈到他的班主任也总是一副怀念的神情:“那位老师真的很好,很多次班里有事她都会额外照顾我一些。”
我问班主任:“您知道我贴的报纸上说的是谁家的事儿吗?”
他也扫了一眼我身后,声音略微小了些:“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那份作文没有点名道姓,那张报纸的黑白照片跟现在的李迟舒判若两人,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昨天站在监控下清清楚楚地喊过一声“李迟舒”,就凭这一点,加上李迟舒在教师组里广为人知的家庭情况,他们也应该很快推测出这场风暴全程未曾露面的主人公到底是谁。
李迟舒的班主任似乎在低头准备教案,可握在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到纸面。
“那您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对面前的人说,“我只是在想办法澄清一个事实。”
他显然被我的话点怒了,手指头“噔噔”敲了两下桌子:“他家的事,轮得到你给他做主!你给他出头?!你跟他什么关系?!是他爹还是他妈?你自己的事弄好了吗!”
“他爹妈都死啦!”我单手撑在桌面,跟着他拔高音调,那样的声音足以穿透一掌宽的墙壁和紧闭的铁门传到走廊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微微倾身跟坐在椅子上的他对视着:“我不做主谁做主啊?”
他嘴唇僵硬地动了动,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发白的脸色既像是为找不出反驳我的话而愤怒,也像在别的班老师面前丢了面子而羞耻。
“至于我跟李迟舒的关系,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完这句,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回到那副在老师面前认错的学生姿态:“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得太冲动,就算要给他出头,也不该这样,对整个班级和您都造成很大的影响。学校那边您不用帮我说话,我自己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毕业的时候会把档案调到别的地方。至于初中部那边,如果家长要找麻烦,还是劳烦您转达一声——让他们一家人直接打李迟舒的电话当面对质。”
我从桌面找了支笔,在班主任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号码:“这是李迟舒电话。其他的事,我会跟家里商量,尽可能减轻您这边的负担。”
话说到这份上,明示他能在这件事里摘干净了。他没再说什么,摆手让我出去。
经过二十五班班主任桌子边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侧眼,跟李迟舒的班主任有一瞬的眼神交汇,随即错开离开了办公室。
冬天的太阳落得很快,进门前夕阳才照到教学楼底层,出来时黄澄澄的霞光就爬满了走廊的白墙。
李迟舒手里拿着小小的笔记册子,靠在阳台不知等了我多久。
一见我出来,他的脊背就离开墙面,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眼里好像装满了话。
“怎么不回班上坐着?”我走到他面前,捂了捂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耳朵,“冷不冷?”
他摇头。
“都听到了?”我又问。
李迟舒很轻地点头。
“你放心,”我说,“那边家长不敢找你的。”
但凡还要点做人的脸皮,都不会来找李迟舒对峙。
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给他买的一小盒豆奶,于是拿出来边给他拆吸管边说:“就算来了,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李迟舒默默接过豆奶,抬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我扭头往虚掩的办公室大门看看,“还有一个小时就上自习了。”
他很认真:“就一次。老师不会计较的。”
我意味深长审视他一番,又凑近问:“要带我去哪?”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迎着我的目光一动不动,唇角扬了扬,说:“我家。”
这次换我愣了愣。
这一刻比我计划之中的来得要早一些——我以为李迟舒愿意让我踏进那个掩埋着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晦暗的地方还需要一些日子。
“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你让我去哪?”
他说:“我家。”
李迟舒抿了抿唇:“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那我就——”我我把手揣进兜里,扬起下巴,“被年级第一拐走咯?”
李迟舒笑笑,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再不走来不及啦。”
这会儿还没上自习,学生们还能抓紧最后一个小时自由进出校门,我抓着李迟舒的手逆行于人流,喧哗中没有人注意我与他之间的暗涌。
最后我终于站在那栋古老破败的筒子楼前。
李迟舒的家在五楼,我们沿着楼梯一折又一折地走,楼梯外露的铁扶手锈迹斑斑,指尖敲打上去能听见铁皮内沉闷的回声。
“三楼住的是一个捡垃圾的奶奶,还有她的孙女,很乖。”李迟舒爬得很快,眼中神采奕奕,一边走一边喘着气给我介绍,“四楼以前住的是一个哥哥,小时候还给我他的自行车,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现在没人住……我家到了。”
他从包里找钥匙的当儿又偷偷看我,话里终究存了些藏不住的局促:“我家……有点乱,你——”
“没事儿,”我跟他说,“再乱都不会有我房间乱。我房间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护敌一百,自损八千。但这话显然让李迟舒轻松了一点。
不管他信没信,总之是笑了,用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老旧的红漆木门。
家里几个月不住人,阳台的瓷砖上落了层树叶和厚厚的白灰,但门口的洗衣机、板凳还有几个盆桶,甚至连衣架都摆放得相当整齐,连水桶的提手和衣架挂钩的方向都很一致地朝向一边。
李迟舒曾经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很喜欢做家务,尤其是洗衣服、扫地、拖地。这是让他在大脑必须休息时让自己避免无所事事的绝佳方式,做家务能让放下正事的他不会产生浪费时间的焦虑感。
这样逃避焦虑的方法一直被他延续到往后很多年——即便他本就不该为此焦虑。
家里的沙发由一层破了几个小洞的床单盖着,李迟舒扯开床单,让我在沙发上坐:“你,你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走近房里,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撵在他后头,在他进入房间时礼貌性地止住脚步,靠在门框上等他出来。
李迟舒的房间也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两个床头柜和一张书桌。窗户是最老式的五颜六色的花窗,底部有个窗栓和钩子,窗栓插掉皮的红木窗框里。窗子下的书桌上有个塑料台灯,桌下一张板凳。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我想那就是他的爸爸妈妈。
我凝目瞧着照片里拿着塑料捧花笑看镜头的人,在心里默问:这次我来早一点,你们能不能保佑保佑他?
在我等待回答的这两分钟里,李迟舒已经走到原木色的床头前蹲下,打开抽屉,从最里端掏出什么倒在掌心,很快就起身走了出来。
“拿了什么?”我问。
李迟舒紧紧攥着手心,回到茶几边拿起我给他开的豆奶,转过来对我发出邀请:“楼上有个天台可以晒太阳……你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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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天台的矮墙边上。
矮墙再外是一圈铁围栏,我抓着铁围栏远眺这座城市边际处的落日,问:“李迟舒,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他喝了一口豆奶,缓缓摊开掌心,把手伸到我面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