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235)
想到这里,见刀锋即将逼近面庞,谢琢语速飞快:“我名谢琢,字饮玉。”
刀刃骤然停在了不到谢琢瞳孔数寸的地方。
新娘迟疑着重复了一遍:“……谢饮玉……?”
这个名字就像是悬在空中的日月一般,在过去的几年内照耀着京华帝都,就算她再怎么孤陋寡闻,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更何况她做的还就是世家的生意。
谢饮玉……因为试图掀开六年战役的真相而被世家所摒弃,又因为想要重得昔日的荣耀富贵铤而走险诬告兵部尚书,被皇帝流放漠北,终身不得归京,遇赦不赦。
这是所有京城百姓都知道的传闻。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又怎么会成为被人买命的目标?
杀手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薄施粉黛的新娘重新下定了决心:“就算你是谢琢,你现在是流放的犯官,本来就是待罪之身,终身不得回京,你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潜逃之罪,死在这里也是应得的——”
的确,谢琢如果死在这里,就算是谢家也只能咽下这个苦果,因为他作为犯官,本就不能离开漠北定州,皇帝不追究他私自潜逃的罪过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能再追查他的死因为他复仇呢?
这么想来,杀掉他竟然是没有任何恶果的事情。
“你可以杀我,谢琢这条命,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物事,但有一点……我想与姑娘谈一桩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我目下尚有重要的事情未完成,需要留得这一命,姑娘可否容我再多活些时日,等我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这条命就由姑娘自取,作为利息……这双眼睛,姑娘且收下。”
不等她明白谢琢话里的意思,青年握住她的手腕,堪称温顺地将脸迎向那柄利刃。
刀锋划过皮肉的触感异常熟悉,血液迸溅上手背的温度也是时刻温习的,但是在此刻,所有人心头都涌上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愕然恐惧。
那个男人刺瞎自己双眼的举动坦然而利落,好像根本未曾有丝毫犹疑,殷红的血顺着他的眼窝汩汩而下,剧烈的疼痛让他急促地喘息着,跪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扣住地面,很快他面前那一小片土地就被血给浸成了暗红色。
冷汗浸透了他鬓角的发丝,额上的汗水摇摇欲坠,柔韧的脊背弯成了一张弓,血腥味逐渐弥散,把杀手们都震在了当场。
她们见过很多为了活命的人做出许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但出手这样果决冷酷的人……还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你……你这伤势,很可能不到京城就会死掉。”
新娘带着点茫然道。
谢琢在剧痛的耳鸣中听见了这句话,竟然抬起脸朝她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了,不过还请姑娘放心,我的事情没有做完,我能活下去的。”
“没有这双眼睛,我就无法画出姑娘的形貌,也无法命人追捕各位,如此,各位可放心了?”
几人被他这一连串的行为给震得无法回神,站在最后的一个人迟疑着问:“你……我们杀了你的家仆,你就不想报仇?”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心神一凛,正是,有如此毅力的人,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放过她们,还说什么留待她们日后去取他性命》可见这一定是缓兵之计!
谢琢神态自若地抹掉脸上的血,牵动了伤口,薄唇血色全无,一张脸惨白泛青:“生老病死,本就人生常事,阿钩一路随我出逃,也有了要殒命路途的准备,我就算□□,也该找你们背后握刀的人。”
“将没有自我的武器折断,哪里是什么报仇。”
“何况,就算我仇视你们,也不会滥用私刑。”
谢琢摸索着开始撕扯衣袖上的布料,但因为眼睛的剧痛几次抖着手无法施力,只能艰难地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锋利的刀伸过来,划断他里衣裳柔软的布帛,将之叠成一卷长巾,轻轻塞进谢琢手里。
“郎君风姿高绝,德行通透,妾身敬服,此去京华,愿郎君前行坦荡,留待后日妾身上门取走应得之物。”
柔软甜腻的脂粉香气从他身边拂过,轻柔无声的脚步消失在庭院内,咯吱一声,木制的院门被贴心地合上了。
第153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十八)
京城的四月气温缓慢回暖, 行人春衫飘逸,小娘子们用层层华艳的裥裙包裹住纤瘦的腰肢,彩帛飘飞迎风欲举, 仿若神妃仙子, 郎君则宽衫大袖褒衣博带,护城河两岸踏春行令的车马日日不绝, 流觞亭里终日燃烧着炭盆。
开春之后, 大夏进入了新的一年, 去年那些风风雨雨都被年节给洗去,成了贴在回忆里薄薄的字画,被风一吹就要腐朽碎裂,百姓们照常过着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 偶尔听听京都名门的郎君们是否又有了新的动向。
最近都城里最值得看的热闹莫过于诗礼簪缨的王氏族长因病乞骸骨,一封奏折告老还乡了。
王尚书年少时与谢首辅并称为京华双玉,王家璧玉和谢家玉树,两人不知揽走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直到现在,不少同朝为官的老臣回想起当年的往事还会暗暗咬牙切齿一番, 自家老妻——或是心上红妆都曾为他们俩神魂颠倒过不知多久, 好不容易这俩祸害老了……他们的儿子孙子又长大了!
气煞人也!
而如今,也到了风华正茂倾倒京华的王家璧玉上书自陈垂垂老矣的时候了。
王尚书告老的折子首先递到了凤凰台,台城首辅谢渊盯着这本折子看了许久, 将它合上,交给门口守候的小内监:“直禀陛下。”
在内宫与宠妃游嬉的君王睁着昏沉的眸子,将奏折上的字看了一遍又遍, 终于用糊涂的脑子看明白了里头的意思, 耷拉着眼皮的瞳孔里放出一点清明锐利, 旋即又变作迷醉的痴笑:“一玉去也,去也。”
折子被轻飘飘地合上,和着皇帝的这句话一起,被原模原样地送出了凤凰台。
隔日,王尚书便由家人搀扶着前往凤凰台谢恩,陪伴在他身边的正是这两年青云直上姿容美昳的王侍郎,王凤子今日没有穿着惯爱的宽袖大氅,也没有穿制式冠服,而穿了一套色泽深沉得有些过分沉郁的深衣。
深衣衣裾平直,佩玉琳琅,边襟滚着半掌宽的褖纹,这衣服做工精致典雅,恍然是多年前京城流行的风格。
皇帝眯着酒醉未醒的眼睛,审视了一番从殿外而来的一老一少,忽然笑起来:“这不是璧玉又回来了?”
这么说着,他抚掌而笑,对于这样代代相传的相似性表现出了异常的偏爱:“正巧,尚书去后,朝鸣台无人执掌,王瑗之才德高甚,又有家传渊源,便擢升朝鸣台令,备台城行走吧,这下朕的朝鸣台,可是切切实实有了一只凤凰儿了。”
台城行走,位同大夏储相,说他一飞冲天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了。
朝鸣台有了新的掌权者,谁也没注意卸任的王尚书是什么时候离开京城的,王瑗之在接手了朝鸣台后两个月,门庭若市的拜访者就将名帖塞满了王家的门房,但现任的朝鸣台令不是个喜欢交游的性格,从他年少时起,就是个不爱搭理人的高冷性格。
不过仔细想来,似乎他也并没有缺席过什么宴饮,为什么会给人这种感觉呢?
可能是……当时他身旁总是有另一个更长袖善舞的人居中调和,完美地弥补了他的缺点?也可能是因为他在对方面前的姿态过于柔和顺从,以至于给了人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近的错觉?
这些时日里,唯一一个能每次来都得见的也只有桓家的郎君了,连专注朝事的谢首辅都听说了王瑗之和桓郎君颇为亲密的传闻。
龙阳之好在大夏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世家大族的郎君之间有些超出界限的情谊还算是有点儿时尚潮流的风雅之事,总归只要不耽误娶妻生子,任何荒唐奇事都是锦上添花的雅趣。
就连当朝皇帝都有一两个男宠呢。
其实很多人私下里也有过揣测,谢首辅和王尚书年轻时或许也有过那么点儿故事,不过两人都是端方正持正的性格,这种话说出去总感觉有玷污之嫌,慢慢地也就没人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