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纸醉金迷（12）
　　皇宫之中, 裴婉正在御书房里。她坐在过去唯有圣上才能端坐的御座之上，那双秀美的眼里燃烧着只有死亡才会消减的权欲。
　　御案上满是奏折，但裴婉在看的是一张龙袍的图纸。
　　只属于她的龙袍。
　　“姑姑现下心情倒是极好。”
　　成年男性如弦歌般悦耳的声音自裴婉身后响起, 裴婉放在桌上的手指猛然收紧，随后她转过头，便看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裴回。
　　裴回没有再穿那身标志性的红袍绣金麒麟的衣裳, 而是穿着一身广袖宽袍, 如同古名士般踏着木屐。
　　“什么时候入的宫？你的媳妇呢？”
　　“内人害羞, 便不带入宫给姑姑看了。至于入宫，姑姑不是一直在让我入宫吗？”
　　裴回笑吟吟地看着裴婉, 裴婉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微微向下一撇, 但很快又上扬起来。
　　“还不是担心你的伤势，你也太过大胆……”
　　“放心姑姑, 我一点伤都没留下，和过去一样。”
　　裴回绕过御案，走到桌前, 仿佛俯视般看着裴婉。
　　“在我小时, 姑姑受祖父所托, 总来与我下棋游玩。这份情谊，阿燕总是记得的。”
　　裴回拿起案上图纸，看着上边的龙袍图样。
　　“阿燕也还记得，姑姑每次与我下棋, 不到中盘便输了。唯有一次一直僵持到最后, 可那不过是我一时无趣，想看看新的玩法。结果最后胜负逆转时, 姑姑竟气得忍不住掀了棋盘。”
　　“……我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裴婉抬袖掩唇轻笑。
　　“内人最近与我说故事, 虽然……一般吧, 但里边有句话说得极好。他说‘功高震主’。”裴回打量着他说出这句话后便神色微变的裴婉。
　　“阿燕，姑姑怎会……”
　　裴婉曼声道，只是不等她说完，裴回便像是听笑话般看着她，裴婉便不再说了。
　　裴回将那张龙袍图纸放在裴婉面前，玉雕般的指尖点在图纸中心。
　　“这身衣裳姑姑穿着很好。”
　　“只是姑姑成了这座城的真龙天子，也莫要忘了……”
　　“我最爱屠龙。”
　　“无论是棋盘上，亦或在这里。”
　　裴婉指尖猛然刺入手心，裴回双手摁在御案上，伏低身体。
　　“我对这御座，毫无兴趣，三日后便要辞官下江南去。但为防姑姑赶尽杀绝，我啊，在姑姑身边留了好些人。”
　　“不只是锦衣卫，宫女，太监，大臣，宫妃，甚至皇城根下的百姓。”
　　“姑姑下棋能掀了棋盘，在这人间，姑姑也能掀了这天地的话，我便对姑姑另眼相看了。”
　　裴回看着裴婉沉静的侧脸，这位从宫妃成为圣上的女子，可说是当世豪杰。
　　她并非没有掀翻天地的勇气，而是……自她成为圣上，肩上便承担了许多东西。
　　重得会将她压在这御座上，再也无法踏出城墙一步。
　　在裴回离开御书房时，便听到身后传来裴婉婉转动听的声音。
　　“臭小子，在我脱身之前，你可千万别死了。”
　　裴回毫不在意，到那时他也许也已走到了寿数已尽之时。
　　待得裴回返回都督府，路上婢女小厮问着裴回可要梳洗可要饮食，裴回只换了衣裳，梳洗一番，便往不流云而去。
　　他只想快一些……见到他的小妖精。
　　“都督在做什么？”
　　程解意看着裴回这两天像是在收拾行李，他便从池子里坐到岸边，幻化出人类的双腿，帮着裴回收拾。
　　“我们要去江南呀。”裴回说道。
　　“……我以为那是玩笑话，都督真的可以离开应天府？”程解意好奇地看向裴回，他是锦衣卫一品都督，不该镇守应天府，为他的圣上姑姑办差吗？
　　“我早已辞官。”
　　裴回摸摸程解意的发顶，看着他露出一个风流的笑来。
　　“我之前说了要与小公子去江南，可不是说笑。此后……便唤我阿燕吧。”
　　等程解意真的坐上了前往扬州的船时，还有些没回过味。
　　这就要……换地图了？
　　真的要在江南一世终老？
　　裴回坐在船舱中，打开了高处的窗户，迎着河风拿着酒盏，一如既往的从容自在。
　　他察觉到了程解意的视线，便朝程解意招招手，见着程解意乖乖过来，便将他拉到腿上坐好。
　　“现下不好让小公子泡水，且先忍忍。”
　　“我不泡水也可以。”程解意摇摇头。
　　“那……小公子可要饮酒？”裴回轻笑一声，举起翡翠酒液。
　　程解意立刻说不要，但不要是不行的。
　　裴回低着头，又教了小公子一遍如何饮酒。
　　待得程解意头晕目眩醒来时，早已入夜，而船像是停下了。
　　“都……阿燕？”
　　程解意看着无人的船舱，忍着头晕自榻上起身，推开船舱的门，就看到穿着一身白衫的裴回站在甲板上，望着眼前漆黑的夜空。
　　“醒了？”
　　裴回侧身，朝程解意伸出一只手。
　　程解意上前几步，将手搭上去，裴回就将程解意带到身边。
　　“恰好，能看到岸边城镇上放的烟火。”
　　在距离扬州还有一日日程的地方，岸边的村镇放起了夏季的驱邪烟火。
　　中元节已过，但恐怕还有些游魂留恋人间不肯离去，便放起堪比鞭炮般声响的烟火，让那华光即使在夜晚也能照亮大地。
　　船只停靠在附近的码头，看着那璀璨的烟火照亮大地。
　　程解意揉揉眼，他以前也曾和……屠苏一起看过烟火。
　　“小公子过去也曾与我的前世共看烟火？”裴回在那火光下看着程解意的侧脸。
　　“……是啊，”程解意仰头看着烟火，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曾经看过。”
　　裴回则轻轻一笑，说道。
　　“那么之后小公子想什么时候看，便什么时候看。”
　　“与我一起。”
　　待得第二日晚上到了扬州，程解意就像见到了一座不夜城。
　　那像是天边绚烂的晚霞，又像是千万盏灯光燃起的绮艳，那座不夜城傲立河边，映染着半边天地的颜色。
　　岸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与谈笑声。
　　豪奢的富商乘着画舫，为了让身边的女子一笑，便命人往河里倾倒珍珠与黄金。
　　说着终有一日要为这女子造出一条金河来。
　　裴回也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富商的举动，过了一会，他低头看向坐在怀中的程解意。
　　“小公子可也想要一条金河？”
　　程解意闻言立时摇头。他这个痴情报恩的小白鲤，要什么金河呀？
　　“那么小公子想要什么？为了小公子，我什么也可做。”
　　裴回低头亲吻着程解意的眉心。
　　“我这一生都在找东西，找那能让我活下去的东西。诗词歌赋，丝竹之乐，权利，钱财，每次得到，我便很快失了兴趣。如今小公子来了我身边，我那躁动不安之心居然有了归处。”
　　“小公子，请你务必，长长久久陪伴着我啊。”
　　那强大不可一世的都督居然在程解意面前露出一丝脆弱的表情，程解意的心突然漫上了丝丝缕缕的疼痛。
　　这句话……好像也曾有人对他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
　　天空中突然响起一阵惊雷。
　　程解意抬头看去，那被亮光映照着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突然乌云密布。
　　如蛇龙般粗大的紫色闪电在云层里穿梭，就像云层之上正有一场雷电的鱼龙之宴。
　　裴回突然抬手摁着额角，在他耳边似有声音响起。
　　不是水声，风声，丝竹之声，抑或小公子的声音。
　　那像是从遥远的天巅传来的，振聋发聩之声。
　　【……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