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姐,请留步(33)
罗青稗从前别人欺负到脸上都只会说她没有,现在竟然也知道了反抗;从前恨不得把自己装在麻袋里伪装成一袋土豆来保护自己,现在还学会了仿妆;从前不等人拒绝就逃,现在就算被拒绝了,还知道卷土重来未可知呢!
这可能就是罗青稗没说出口的态度和决心――她不确定罗青稗这个决心够不够支撑她们走完余生,赵寒忽然想,余生太长,她对自己和罗青稗过一生有信心,可不能以同样的标准来要求罗青稗。
赵寒在把那个保温桶放好的时候,已做出了退步――不谈余生,只试一试。
李河没再吱声,第二天起很早看高压锅定时准不准,汤熬得好不好,漂去上面油花,撒了一层绿油油的菜叶,盛了半桶给赵寒带着。
李河家离哪儿都远,赵寒赶大早出门,冬天,外面还是沉积的黑夜,赵寒开着车,穿过寂静空旷的街道去医院,到的时候也才七点刚过,天色灰蒙蒙亮。
罗青稗在病房里转悠了两趟,尝试出门,裹着衣服在走廊里晃荡,看见捂着围巾上楼的赵寒,快走着迎了两步,便气息不匀,脸色刷白。
赵寒伸手扶住她:“不会慢点吗?”
罗青稗哼唧了一声,靠着赵寒。
赵寒伸手揽着她的腰把她带回病房,她脱鞋上床的时候赵寒瞟了一眼她的光脚丫,罗青稗将脚埋进了被子里,赵寒没说她,只问:“通气了吗?能吃东西吗?”
罗青稗红着脸:“能吃。”
刚手术完最好是流食,汤正好,罗青稗抱着碗磨蹭着,一直到护士在门口喊:“23床,来做个清理!”
罗青稗明显地一缩肩膀。
☆、第三十五章
赵寒虽然对这个“清理”没什么概念, 但看罗青稗瑟缩的样子,似乎是挺大一件事儿。
赵寒收拾碗筷伺候罗青稗下床,出门的时候问她:“没事吧,你自己可以么?”罗青稗没说可以不可以,笑的十分勉强。
迎面撞上的一个小护士笑着安慰罗青稗:“23床?别紧张啊,昨下午差点从床上掉下来的是不是你?吓死我们了,清理就是这样, 放松了就不疼!”
罗青稗捏着赵寒的手,扯着嘴给了护士一个特别僵硬的笑。
到处置室门口,家属被留在外面, 赵寒道:“不行我陪你好了。”罗青稗慌里慌张地挣开了赵寒的手:“不用的学姐,我,我进去了。”
赵寒站处置室门外等着,只听着里面护士提醒:“一条腿的裤子脱掉躺床上, 腿打开,放松, 放松,哎哟你放松!”
她大概知道这清理是怎么回事了。
罗青稗出来的时候面色惨白,捉着赵寒的手借力回了病房。
赵寒知道她这样,不光是因为疼, 但陈年旧伤疤,即使赵寒郁滞,也无法安慰,只拍了拍她的背。
罗青稗却一下子靠在赵寒肩头, 长长出了口气道:“学姐,我会好的,真的,今天我就没躲也没动,我会慢慢好起来。”
赵寒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因此一口气憋在心里没喘过来。
这时候安慰的言语太轻而无状了。
微创三天出院,医嘱建议休病假一月,这天赵寒提前下班过来帮罗青稗办出院手续,罗青稗已经收拾好了自己那点不多的东西靠在床上等着,赵寒拿着单子去办结算的时候罗青稗非要跟着,赵寒随口问:“你租那屋暖气好了吗?”
罗青稗耷拉着脑袋:“没……没好。”
赵寒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深究这答案的真假,她两个嫌电梯太挤,妇科就在三楼,索性走楼梯下去,迁就罗青稗的体力龟速前进,赵寒在一阶楼梯上站定了问:“那你……先搬来和我住?”
罗青稗一个好字没出口,跨步往赵寒跟前走,腿一软,差点从楼梯上滑下去,踉跄着从台阶上跌到赵寒身上,赵寒要不是抓着扶手,两个人都得从楼梯上滚下去。
把人扶起来,罗青稗是真的脸色蜡黄,一层冷汗,扶着扶手喘气。就算是微创,术后第三天也是真虚弱,赵寒拍着她的背,有点担心:“坐下来歇歇,别乱动了!”
罗青稗觉得天旋地转地,她一手抓着楼梯的扶手不敢放,一手抓着赵寒,直愣愣瞪着眼睛看赵寒:“真的吗?就……你说我来和你一起住。”
赵寒嗯了一声:“你这走几步路都得晕一晕,一个人肯定不成,先住过这段时间……以后的事,唉,算了,这事回头再谈。”
罗青稗等不及赵寒的回头再谈,她捏着赵寒衣角,乘着生理的难受压倒理智的时候问:“那……学姐,我能和你睡……就……和你……”她真是怂毙了,哪怕到了这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全乎。
赵寒倒是听明白了,嗯了一下:“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的。往后的事……等你能上班了,你还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换个离你也近点的地方租房,购房计划我倒是有,想买新城区,还在排号,地段……你也可以给点意见,当然是你愿意的话……”
赵寒看罗青稗神色不太对,带着点安抚的笑意:“我是说你愿意的话,我想……接受你,或者说,欢迎你回来,当然,要是不成,青稗,我也……”赵寒尽量不显得失落,平铺直述地道:“我也接受你的离开。”
罗青稗还是觉得头晕,整个楼梯间和赵寒一起,在她眼前冒着金星转个圈,伴随着严重的耳鸣,听不清赵寒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她放开了身后的栏杆,全身心地扎在赵寒身上。
赵寒扶着她的背,用尽力气支撑着她:“不是……唉,你这么哭伤口不疼吗?你以前没这么能哭啊,这几天开闸泄洪的架势!”
罗青稗挂在赵寒身上,顾不得来往行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刚才那段眩晕里回过神来,讷讷道:“我以前就很爱哭,只是哭了也没人管……”
赵寒笑了笑,挺正经地问:“那你……怕不怕啊?”
罗青稗一瞬间就明白赵寒问的是什么,她在赵寒怀里不出来,嗫喏着:“怕。”她吸了吸鼻子,生理上的难受让她思绪不清,有些杂乱地说道:“但我现在已经读完书了,那个文凭有用没用我都拿到了,我能挣钱了,我不用操心下学期的学费和下一顿的饭了,我还可以给你送礼物……”
不论如何,她都从从前生活的重重桎梏里挣得了一点自由。
赵寒笑了一下,把她拉开一点:“行,那别哭了,想早点回家的话得赶紧办手续,结算窗口关的早。”
罗青稗抹干眼泪嗯了一声,拉着赵寒的手:“学姐,我们赶快。”她其实根本不能赶快,敢快走两步就能晕给赵寒看。
但是她听到“回家”两个字啊,这是她从初中出了那档子事儿从家里逃出来后,再也没听到过的字眼。
她那时候全凭着数学老师的帮扶才读完了义务教育剩余的时间,之后离开家乡,再没有回去。她和“家”,或者“家乡”之间的联系,只剩下数学老师。
可就连数学老师,她大三升大四那年,也去世了。
她不是无根之人,只是因为变故才被人连根拔起,游丝一缕,大三那年也断了。
她就这么,成了一个飘萍,但赵寒却说“回家”。
她有家可回了!
回家的路上罗青稗好几次欲言又止,赵寒不知道她那脑子里弯弯绕绕想了多少,看她这么憋着都替她难受,红绿灯的时候赵寒道:“你有什么话,真说不出来可以发微信,我等你不在的时候看。”
罗青稗吭哧着道:“就……学姐,买房子的话,我现在只有一万多块钱,而且住院的钱还没给你呢……”
“……啊……”赵寒是真惊讶,她从昨晚想清楚是自己要求苛刻以后,就很佛系地开启了聚散随缘的模式,就像今天跟罗青稗说的,如果不成,她接受罗青稗的再一次离开,她没想到一怂再怂的罗青稗在盘算两个人的以后。
绿灯亮了,赵寒在发呆,后面的车子被赵寒押着,不耐烦地摁喇叭,赵寒把车开出去,还没说出话来,就听罗青稗蚊子似的哼哼:“学姐,我想和你一起,一起买房子……明年买的话,我可以多挣点钱的……”
赵寒被带偏了:“一起买房子啊?”
罗青稗忙道:“是,写不了我的名字没关系,我只是想……就我们一起买。”
不管这话真假,赵寒都听得高兴了一把,车子滑过去找了个地方停了,她扶着方向盘缓了一阵儿以防自己飘起来,尽量把裂开来的嘴角收回来,尽量平心静气:“这是个大事儿,你慢慢考虑……”
罗青稗扭着手指,左手都快把右手掐青了,听赵寒说让她慢慢考虑,她急出一手心的汗,在裤子上擦了:“学姐,我想清楚了,我……”可是赵寒一看她,她的话又都憋回去了。
她一瞬间特别挫败,被严重的自我厌弃感淹没,低头捏着自己的裤子费力地积攒勇气,期望像作报告那样口齿清楚地表达感情。
罗青稗这人,说她怂吧,她小小年纪遭遇灾难,还能挣扎着从各种打击里逃出来,毫无依仗自供自读地上完了学,找了个过得去的工作养活着自己。
可说她不怂吧,她却一直素面朝天,拿麻布袋一样的衣裳掩盖着自己的青春,她不敢显示自己哪怕一分一毫的美。
说她怂吧,她能死皮赖脸地缠着赵寒,能在赵寒门外锲而不舍地等好几个小时,能用拙劣的路数去套路赵寒。
可说她不怂吧,她一生病,因为怕赵寒嫌弃她,她又像以前所有的时候一样想逃,以及,现在当着赵寒的面,她说不出哪怕一个“爱”字。
似乎“爱”是她人生字典里缺失了的字眼,或者,不是本来缺失,是被生生剔除了。
赵寒对她太重要了,不光是爱情,甚至是教化,她从小就没什么人认真地教过她礼仪和道理,出了初中的那件事后更是不可能有人教她,和赵寒一个宿舍住的一学年,她才无意识地学了许多许多,赵寒是她晦暗岁月里最适度的温暖。
当年的事她慌乱无措,想到自己连生存都艰难,一无是处,几乎不知怎么面对赵寒,逃跑是她的惯性技能,她头一热就跑了。
但是一毕业,她稍微能松口气的时候,她又重新回来了。
重来一次,那时候的她还会跑,现在的她,还是会回来。
她从回到这个城市,就做好了特别长期的准备,期望通过漫长的岁月来弥补曾经逃脱的过错,期望能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期望再重新和赵寒在一起。
但她虽然有“卷土重来未可知”的一点余勇,却张不开口说一个爱字。
她越想,她越说不出,简直魔障了!
就在罗青稗快把自己憋地背过气去的时候,赵寒把她揪着裤子的手掰开了:“你和裤子较什么劲啊?”
赵寒看了一眼罗青稗,罗青稗没哭,只是眼眶红的要滴血,大概开闸泄洪把洪水都泄尽了,赵寒温声温语地:“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清楚了,那很好;你没想清楚呢,那也不要紧,咱们就踏踏实实在一块儿过好眼前,空想无益……唉,你是不是怕我啊,每次一看你,你整个人都要缩起来。”但还强撑着,在原地杵着。
罗青稗下巴塞进衣领里,小声地说:“就……挺怕你会讨厌我,彻底拒绝我啊……”声音低地赵寒几乎听不清。
但终究是听清了,赵寒捏着罗青稗的手,笑:“那不会,我不讨厌你,我还挺喜欢你的。”她扮过罗青稗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长的好看让人很难讨厌啊……”